赵熙安睡在内室,辟出旁边的一个小宫殿,睡着李侍君。
回宫时,御医们上药揉腿,太监宫女们出出进进,忙活了半天才消停。两人都挺累,万事明天再说吧,于是都睡得昏昏沉沉。
突然赵忠跑来叫门。
“陛下,陛下?”赵忠不敢大声,又不能太小声,心急火燎的。
北山大营崔是传讯,太后派人到北山,单独宣顾夕到宝帐中接的旨,具体内容是什么,别人无从得知。崔是在帐外听着,看见宣旨太监们扛着几条大杖子进去了。崔是心里犯嘀咕,就给赵忠传了讯。
这消息击得赵忠措手不及。他本想着自己策马去北山看看,可是走了不久就发觉,雪太厚,路根本不通。又折返回来,找赵熙求援。
“人怎么样了?”赵熙只披了单衣,急急地问。
赵忠苦着脸,“飞鸽传讯来,也得个把时辰,还不知道后面情形。”
赵熙紧皱着眉,在屋中踱步,“夕儿身上有功夫,不会吃眼前亏,性命该是无忧的。”
赵忠仍苦着脸。
赵熙明白他的忧虑,若顾夕敢抗旨,回来也逃不过罪去。太后下的连环套,顾夕怎么解得开?
赵熙皱眉自语,“母后因何发难?”
顾夕在她身边,时日并不短了,太后除了上回被丽贵嫔撺着来找了次麻烦,并未再有动作。又是何事引得她突然发难?今日太后借着李的事,说要整顿后宫,又问了顾夕一句,是不是也抓住他什么短儿了?
赵熙一边穿衣一边飞速地思索,顾夕就在她百福宫住着,能有什么错处?
“备马,叫上人,朕要上北山。”赵熙无法仅靠猜测预判,她心中生出强烈的焦躁与不安,促使她要亲自上北山去。
“可是雪太大了。”赵忠愣住。
“多叫上人,铲出条路来。”赵熙穿着骑装,外披着长裘。
赵忠赶紧拦,“这不行,太危险了,您给奴才一份旨,奴才带人去。”
“不。”赵熙几乎听不进赵忠的进言,她只想亲自去一趟。
“小爷不会有性命之忧的。”赵忠急急地跟在她身后,跑出来,“他有功夫傍身,不会伤及性命。”
“不行。”赵熙倏地转回头,目光如剑,“他内息重建,正是脆弱时候,那股真气儿若是被大杖子击散,他就散功了。”
若是散了功,从此等着他的,就只有病榻缠绵。
赵熙一想到这儿,心中突然感觉有剧烈刺痛。铭则病体支离的样子,从心中最痛的地方被一下子挖出来。
铭则,顾铭则,她的正君,她的心灯,已经灭了那么多天。她把那个人,把所有的过往,藏在他亲手在她心上撕开的大口子里,隐匿于与顾夕开始的,那一段甜蜜爱恋里。她支离破碎的心,在顾夕这里得到了修补,无处可依的情感,在顾夕这里找到了港湾。
赵熙眼前,顾铭则和顾夕的样子交错出现,往复重叠,一颦一笑,动静言谈……一下下扯着她剧痛的心房。
她痛苦地抬手,按住胸前,脸色瞬间惨白。
“陛下。”赵忠惊慌地看着她。在她眼中,神情里,一会儿依恋,一会儿痛楚,夹着悔恨,绝望,忽而又变得狠戾,许多种情绪交织缠绕,令她看上去几近疯癫。
“陛下,您怎么了?”
赵熙霍地转过头,眼里是浸满了泪的火苗,“他那么痛,那么难受,活着都是折磨……”赵熙的泪无意识地流到腮边,“我必须救下他来。”
“……”赵忠失措地看着赵熙大踏步出了宫门。滞了好一瞬,才醒悟地追了出去。
是什么样的情绪,能让坚强如铁的人瞬间失了方寸?是什么样的痛楚,能让人意志无存?他以为陛下好些了,他以为陛下康复了,他以为陛下已经放下了。顾正君逝去这么些日子,顾夕闯进了她的视线。她翘着唇角看着顾夕笑,与他厮磨缠绵,弹琴、品茶,逛市集,在原野上策马……极尽宠溺爱恋。
可如今,只一则消息,便让她这样狂癫。这哪里是好了,深刻的伤口,一直都在她心头,越隐越痛,历久弥深。
赵忠追在那个策马奔在街道上的背影,心中一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她这么些日子全身投入的爱恋,是清醒的吗?她能分辨出自己眼中的人是谁吗?是顾夕,还是正君?
第29章 北山大营(四)
夜风裹着雪花和冰屑,在空旷的街道上肆虐而过。马蹄敲击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急促的笃笃声, 传出老远。
转弯处,赵熙的马打了个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整个马身如小山般向一侧倒去。赵熙来不及把脚从马蹬里抽出来,被跌倒的马带着,滑出街角老远, 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
赵忠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
明卫暗卫们,也飞速围过来。
赵熙半个身子埋在雪里, 没有动静。跨下的马已经摔断了脖子,站不起身,吐着血沫子,嘶嘶哀鸣。
马很沉,大家完全肩扛手拉, 才将它从雪堆里抬起来,赵熙终于被众人合力抬回路面上。她发钗散乱, 头微向后仰,紧闭着眼睛。
“陛下, 陛下……”赵忠瘫坐在地上, “方才该拦着, 不该让陛下在雪地里策马狂奔……”
众人围在周围, 俱惊慌难言。
在赵忠哀哀痛声中, 仰躺在雪地里的赵熙,缓缓睁开眼睛。漫天的雪花夹着小冰凌,无遮无拦地飘落在她身上,又冰又疼。方才策马时的疯狂,热度稍减,此刻赵熙头脑一片清明。
头顶,墨黑的苍穹高高拱起,笼罩着南华大地,天穹下,高高踞坐在金椅宝座的人,睥睨众生。
女主临朝世所罕见,她能登顶可不是因为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期间经历了多少风雨,多少人为之付出了生命,杀出一条血腥的之路,她才一步步走上金坛。即使现在,仍有多双眼睛在暗处窥视,伺机而动的野心家仍然层出不穷。
方才那一幕经历死生,也让她彻底清醒。一个人的肩上能扛多重的担子?不坐上宝位的人,永远无法体验。贪、嗔、痴、狂俱灭,喜、怒、爱、欲绝断。除非想亡国,既是帝王,谁也不可以豁免!
她动了私念,是心魔控制了情绪,让她忘却了肩上的责任。就在刚才,她还对母亲侃侃而谈,可瞧瞧自己这一段日子以来,都做了什么?
她越想越越觉得彻骨冰寒。幸而这一跤,摔得个清醒,让她及时止住沉迷的欲念。
耳边有个声音似远犹近,打着颤,“陛下,陛下……您觉得怎样?”
赵熙慢慢调回目光,看见赵忠涕泪纵横地瘫坐在她身边,众多侍卫也眼含泪光。
赵熙缓缓收拢思绪,试着活动了下手指和脚趾,全都能动。
她动了动肩,坐起来。
“陛下,您觉得怎样?”赵忠使劲擦着眼泪,也控制不了泪糊双眼,“您觉得怎样?”
赵熙知道他的意思,环视众人,冷静道,“无妨。”
她咬着牙,试着站起来,腿上也没断。赵熙抬起手臂看了看,方才左侧身子着地,大腿,手臂,全在地上拖蹭了一段,手背也破了皮儿。是小伤,真是奇迹。可能是方才的厚雪起了缓冲的作用,马儿先撞的树,扭断了脖子,缓冲了对她的伤害。
“陛下,回宫吧。”赵忠也被人扶起来,颤抖着,“回宫吧。”
赵熙沉沉地看着北边,城门在近,远山就在那片墨黑中铺展。
“不回了。”她多少也受了点伤,此刻回宫,必惊动太后。何况这么大雪天,北边境那里情形,她确实不放心。
“传我军令,调禁军万名,至少要卸下五千门扇,将京城通往北山大营的路,逐段推开条路。再飞鸽传书,令崔是点兵五千,从北营到边防,也要尽快推出路来。”
赵忠吃惊地张大嘴巴,“陛下要去巡边?”
已经有侍卫领了军令,飞奔而去。
赵熙回目看了看那匹马,曾随她近十年,南征北战。此刻那马儿喘息地躺在地上,无力地睁大眼睛,温和的大瞳仁已经开始扩散。
赵熙走过去,伸手在它背上的雪堆里摸索,摸到马鞍边上的小袋,用力从雪堆儿里拉出来。布袋冻得僵硬,她撕开个角,撒出一把冰糖。赵熙半跪在雪地里,轻轻地拂了拂马头,将糖一粒粒喂进它的嘴里。那马嘴里已经不再吐血沫,平静地吃了下去后,大大的马眼里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