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又说,首尊常剑一因耗尽内功而故去,圣旨特指派尊者万山继任首尊。
一时宗山成了华国第一大派,风头无两。但明智之人不难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余下一座空山。禁锢门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万山了。
顾夕得到首尊的内力,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上被抢了回来。赵熙把他圈在府中,大医随侍,珍药不断,如此休养了半年,才艰难恢复。
公主府内有了很大变动。除赵忠外,旧有侍者皆被发往庄子里。夏禾再没能回来,麦冬也在某个午后,被拘捕带走。顾夕身边曾有从宗山带下来的暗卫和侍从,也被公主一并换掉。如今随侍他的,都是新选上了的内监。
顾夕是宗山天阁掌剑,但因年纪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将他手下百名剑侍收在手下,分别安排进御林军、京郊大营等处。
对此,顾夕未有任何异议,默然接受。
这一年,南华的冬天异常寒冷。
顾夕披着长披风,站在廊下,看雪花纷纷扬扬。毕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风厉。飞舞的雪花轻柔曼妙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便化为晶莹水珠。只有占在树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绿叶捧起的白絮团,绒绒的,煞是娇嫩。
顾夕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
一个御医带着小童过来,在他身后急唤,“小祖宗哇,还敢在廊下吹风?”顾夕大病未愈,身子虚弱,上回就着了寒,烧了好几日才清醒。陛下听说此事,特传口谕,让照顾好。简单的一句话,就牵着一干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顾夕敛了敛长衣,跟着大夫回了房间。药,药膳,药浴……按序等着他呢。
顾夕站在屋子中间,瞧着这几批人,忽地伸手把他们挡住,“不用了。”
“不成”“不行啊”……众人七嘴八舌。
赵忠进来解救了他。
室内两人独处,顾夕明显放松了许多。
“从今天起,我就闭关练功了。”顾夕斜倚在花架边,一手玩弄着笔洗,一边如此通报。
赵忠拿眼睛瞅他,养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长了些个子,人也长回些肉。不过长大了些,性子也变了不少。不似年轻人那样爱说爱笑,时常沉静思考。他只当这小子是将成人时的迷茫,如今仔细打量,才惊觉,那深潭一样清澈的眸子里,竟有愁绪萦绕。
赵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哟,多大的人儿,也知道闭关了?成仙呢?”
顾夕浑不在意,认真解释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闭关确实能让人心智清明。”
“那何事让你心思不属了?”赵忠敏锐地把握住重点。
顾夕滞住。
茂林别院里,如今只住着顾夕一个小主子,陛下入宫前特地把大总管赵忠也留下照顾他。
这几日,大夫来诊脉也说顾夕已经无妨了。估计过几日,京中的陛下便会有安排了。赵忠这么想着,估摸这几日便是顾夕仅有的清闲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从给顾夕安排间闭关的静室。
赵忠负手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事,“小爷呀,你生辰快到了?”
顾夕正在案前鼓捣着文房四宝,闻言背上僵了僵。
赵忠怕他心内郁结,引着他高兴,“待到了正日子,咱们就在府里热闹热闹,如何?”
他本想提议让顾夕把朋友叫上,可顾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师兄弟,听说都叫剑侍的。可如今深居府中,也是一个也见不着。赵忠颇头疼地咳了几声。
“不用摆酒,我又喝不了。”顾夕倒是挺认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进京都逛逛去。”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京里有大集。
赵忠思索道,“这个我得安排安排。”
顾夕起身,“那就这样吧,我闭关去了。”
赵忠待他入了静室,赶紧派人去宫中把顾夕的要求如实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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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正在暖阁会见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着这一年京中连续变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见独子林泽,便被传至暖阁见驾。
女帝宽坐在大桌案后面,和蔼笑道,“江北这一年风调雨顺,官仓充盈,郡守大功呀。”
林傲天谦逊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当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
赵熙笑笑,示意他宽坐。
又顿了一会儿,赵熙自语道,“光三郡仍不够。”
林傲天垂着目光,不敢接话。
不多一刻,內侍报称贵侍奉旨候传。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却望向门口。
与儿子分别,又是两年未见。林泽进来时,林傲天眼睛都湿了。
林泽含笑瞅了父亲一眼,先撩衣跪下给陛下请安。
赵熙招手让他过来,拉住他手对林傲天说,“这大半年,阿泽可是累坏了。幸好年轻底子好,若是有个什么,朕无颜跟卿交待呀。”
林傲天惊惶起身,连道不敢,“泽儿是您的人,自当一心为您。我们林氏一族,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是武将,说起话掷地有声。赵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泽手背,“自然要倚仗的。”
又嘱咐林泽与他父亲聚聚。
等两人退出去。赵熙略疲惫地闭目养神。新皇登基,有无数事务等着她去处理,她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几个时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静静闭目养神,赵忠的大徒弟,太监副总管得力站在一边,小心看她脸色。
半晌,听陛下仿似自语道,“今年是国丧,腊月里的大集断是不能有了,否则御史们要说话的。”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从茂县送来的线报,正撂在那里。
赵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黄金龙暗纹的常服,随她动作仿佛周身有金龙环绕。转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上天温柔地把抚慰洒遍大地。她目光迷离许久,吩咐,“传旨下去,今年腊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国丧期间不得举宴笙歌,众大臣即与家人叙天伦吧。”
“是。”得力小心应。
“准备一下,腊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县去。”赵熙停了一下,“别走漏消息。”
第18章 茂林别院(三)
茂林别院。
静室。
室内四壁素净,并无陈设。顾夕自己提着个蒲团进来,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内那股内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唤醒,立刻强势运转。更淳更厚的内息,如涛涛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脉,撕扯着,一遍遍扩张着。这滋味,犹如洗髓。顾夕煞着着脸色,艰难运转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经历筋脉重塑,这感受真是难以名状。
一日夜后,顾夕缓缓收功,睁开双目。眸子里,犹有波澜,仿佛深海起涛。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墙壁,顾夕长久凝滞。
习武,到了某个阶段后,不再执著于招式的精妙转而修内力时,便成了熬人又孤单的活动。凝神静思于某一处穴位,或是试着导引内力经过某一条经脉,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进境,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做到。那种枯燥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涤经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师兄弟们练功出了错,就算是师父们,也有内伤缠绵一生的例子。顾夕从小到大,在练功一事上,从未出过差错。他其实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时,整日和先生四处游荡玩乐,也就是师父查问功课时,他突击一下,就比其他师兄弟勤学苦练得来的,还要好。首座曾当众说过,顾夕就是宗山上历代传说的那些天纵奇才中的一个。面对师兄弟们的艳羡,他总记得戒骄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过。
顾夕长长吐纳换了口气,丹田气息强势流转,不以意志为转移。全身筋脉都极度兴奋地迎接着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轻快,难以名状的感受。
顾夕眼角、睫毛全湿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却仍逃不过这个结果。他与首尊的内力,融为一体,也不过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当年断言天纵奇才,是否预料到今天的结局。顾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泪湿了前襟。
静室外,隐隐传来更漏。子时了。腊月二十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又闯进他的脑海里。每逢这一年,先生和秦嬷嬷都会给他操办,还有他的那些侍从,暗卫,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熟的,也会过来给他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