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一直跟在四阿哥身边,从未吃过陈米,府里粮庄上的新米都吃不完,更不用说每年四阿哥领的俸米了。王府里吃不完的米,他都及时折价卖给米铺了,就怕放陈了浪费。
那边,等护卫禀报完,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官员终于露了脸。等到远远看见骑在马上的弘昇,脸色蓦地一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这边来了。
“微臣阿齐鼐见过王爷,见过世子!”
傅鼐这回推开了车门,下了马车。
阿齐鼐年近花甲,留了一缕羊尾胡,长得干瘦,脸色却很红润,偷着抬头看了一眼,马车中央坐着的正是他进京述职时,在乾清宫大殿上见过的雍亲王。
“老臣该死,不知王爷驾临,冲撞了王爷车驾,请王爷降罪!”
苏伟坐在马车侧壁,车门一开,那股酒糟味儿更浓了,下意识筋了筋鼻子。
“仓场总督阿齐鼐?”
“是,老臣现任仓场总督,年前进京述职时,与王爷碰过面。”
“本王奉旨而来,查勘通州两仓,”四阿哥嗓音深沉。
阿齐鼐身体一僵,额头上眼见地留了冷汗下来,“王爷,王爷辛苦。只是,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让微臣先设宴款待,王爷就暂且歇在舍下,等明日再——”
“就今天去,”四阿哥打断了阿齐鼐的话,“现在就去西仓!”
阿齐鼐僵在原地!
“弘昇,你带人去仓场总署接过近三年所有底账,一本不许遗漏。”
“王爷——”
阿齐鼐想出声阻止,车旁的傅鼐“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总督大人是想抗旨吗?”
苏伟看着车下抖似筛糠的总督大人,长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我今晚去不了夜市了。”
雍亲王的车驾重新上路,一路行到了西仓西门。
西仓西门是专用于漕运官员进出的,南门是用来收纳漕粮,北门则是用来支放漕粮的。
阿齐鼐这一路跟着傅鼐随行车驾,脸似黑灰。
等到了西仓门口,正好坐粮厅厅丞李彰善走了出来,见到阿齐鼐颇为奇怪,“大人,您怎么过来了?您放心,石坝运来的新米都藏在后头了,上面盖了草垫,谁都看不……”
阿齐鼐冲李彰善连连使眼色,可惜,李彰善领会的太晚了……
第459章 国仓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八, 通州
“雍亲王!”
马车的车门被打开,李彰善这才看到车内的人, 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车上的人走了下来,赤金黑底儿的云纹靴在李彰善眼前停下, 李彰善闭紧了双眼, 两条小腿肚子都开始发抖。
但, 眼前的云纹靴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越过了他,径直往西仓大门而去。
车旁的侍卫伸腿踹了李彰善一脚,冲他一摆手道, “还不快跟上去!”
“是,是, ”李彰善不敢马虎, 赶紧爬起来, 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已经走进西仓大门的队伍。
进了西仓,溜着墙根儿是一排供运丁、守军、司官休息的排房,靠着西门的正前方是一座议会厅,议会厅后就是宽阔的围场, 围场上都是露天存放在草围里的粮食,围场四周就是上千座的仓廒了。
走过了议会厅, 酒糟的味儿已经不怎么重了, 更难闻的是米粮腐烂的糜朽味儿。
“王爷恕罪,”阿齐鼐抹着满头的冷汗,弓着腰跟在四阿哥身旁, “这些日子雨多潮湿,围场上的粮食难免腐烂,我们已经在尽力清除了。”
“这些粮食为何都露囤在围场?仓廒里已经都满了吗?”四阿哥嗓音深沉,让人听不出情绪。
“回王爷,目前西仓空置的仓廒只余四座,剩下的大都是没支放完的,只要有仓廒一空出,我们肯定是马上运粮填补的。”阿齐鼐说的一脸诚恳。
“那中仓和南仓呢?”
“回王爷,”李彰善紧跑了两步,躬下身子道,“中仓空廒只余三座,只等新米到了,立刻填满。南仓地方小,空廒是一座也没有。这也是这两年物阜民丰,漕运发达之故,微臣等仰赖——”
“去仓廒看看!”
四阿哥没让李彰善把溜须拍马的话说完,径直走向距离围场最近的一座粮仓。
仓廒的门被打开,一股浓烈的米酒味儿传了出来!
整座仓廒只装了一小半的粮食,而这小半粮食大都已经变色了,角落里的甚至已经发黑了。
阿齐鼐被转过头来的雍亲王一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这座仓廒里只支放了大部分粮食,剩下的长久无人支取,只能暂时存放着。您知道,甭管是吏部还是兵部,都不想要陈米,每次都要开新廒,微臣也是没办法。”
阿齐鼐一张老脸倒是不红不白的,跟在四阿哥身边的苏公公都要有骂人的冲动了。
这年节里不知多少人吃不上饭呢,这边米都快酿成酒了,竟然还这么放着?
四阿哥倒是沉得住气,什么都没说,继续往下一个粮仓走去。
阿齐鼐与李彰善暗地里交换了几个眼神,但无奈都摸不透雍亲王的心思,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一座仓廒被打开,这座的粮食倒是剩了不少,成色也尚且新鲜。
阿齐鼐刚舒了口气,就见跟着雍亲王的几个侍卫走进了仓内。
“诶——”
心中有鬼的两个粮官都阻拦未及,就见两个侍卫将一整筐的粮食倒在了地上。
苏伟蓦地瞪大眼睛,新米盖旧米!
“王爷!”
阿齐鼐这下兜不住了,跟李彰善一起跪到地上,“王爷饶命啊,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王爷饶命……”
四阿哥仍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人又向下一座仓廒走去。
等到弘昇收拢好了底账,从仓场总署赶到西仓时,四阿哥已经让人打开了十多座仓廒。
倒是也有五六座仓廒是完好的,能够正常支放、收取,就算有些粮米放的时间久了,成色也尚都可以。
不过,这剩下的,就具是让人胆寒的场景了。
有的一整座仓廒的陈米皆以变色,有的只剩了几筐,养了一窝窝的老鼠,这新米掺旧米的更是不在少数。
弘昇跟着四阿哥看了几座,脸色已经铁青的说不出话来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四阿哥没有再看下去,转而走向围场。
围场的粮垛中新运来的粮食倒是不少,傅鼐还带人在几座仓廒间的空地上,找到了阿齐鼐、李彰善一伙人单独藏起来的精米。
这一天的西仓之行,可谓收获颇丰,阿齐鼐与李彰善已经解释不出什么了,只能跟在后头,拼命讨饶。
“伯父,咱们要怎么办?”
弘昇一脸气愤,“让侄子压他们回京吧,这仓场总署的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不急,”四阿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待咱们查过帐再说。”
“傅鼐!”
“王爷,”傅鼐应声上前。
“你分人在西仓看守,剩下的跟本王去中仓。”
“是。”
“王爷!”
阿齐鼐就差磕死在砖路上了,“天都已经黑了,您是千金之体啊,还是明天再看吧。”
可惜,他哭的很惨,但没人搭理。
四阿哥跟苏伟再度上了马车,待车门关上了,四阿哥才仰头靠在软垫上,长叹了口气。
苏伟不知说什么,只能伸手拽拽他的袖子。
“这是国仓啊,天子脚下,都城近旁。”
四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各地的官仓是个什么样子,爷连想都不敢想了。百姓辛苦一年,种粮纳捐。最后,却都落到了一帮老鼠嘴里!”
马车很快到了中仓,哪怕这时候中仓已经得了消息,但是几百座仓廒的问题,哪是一两个时辰就能掩盖的。
与西仓几乎没有任何不同,新米无处囤放,最后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陈米,然后陈米掺新米。
看着已经跪了满地的仓场总署,坐粮厅的官员们,四阿哥一直没有下发处置,又贪黑最后去了一趟新建不久的南仓。
等从南仓出来,已经时至午夜。
通州知府也已得了信儿,早早地等在外头了。通州三仓的事儿说到底,他这个知府也逃脱不了干系。
四阿哥带着苏伟,傅鼐一行人去了府衙居住,仓场的官员们只能胆战心惊地暂且回了家。
路上,弘昇有些焦躁,在四阿哥的车架旁一直絮絮叨叨的,“伯父,咱们就是不押解他们回京,也该都关起来啊。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回头跑了怎么办?就算跑不掉,也等于是给了他们上折陈情的机会。万一让他们找到理由,逃脱了惩处,那咱们不是白忙一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