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儿简直想哭。
她还没完全适合这类似古代的生活,不太会绑发髻,只是把头发拢在左侧扎了一条长麻花辫,她原本长相就分外灵动,惹着其他百姓看了好几眼,最后不得不买了条流苏挂在后面才算完。
整个过程她都十分自在,倒是言冰云,平时话少,现在话更少,一路都没怎么开口。
沈婉儿忍不住问:“鉴查院出了多大的事,要你这么忧心?”
言冰云看着她,迟疑道:“我要去江南了。”
“……啊?”沈婉儿奇道,“现在去?你不是还要管四处吗?”
“嗯,明天就动身,本来是不用去的,但院长指名,觉得我能帮范闲。”
“的确,你权谋方面真的太厉害了,范闲没你有经验。”沈婉儿一边想一边说,“所以就是信阳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完,范闲不是接手内库了吗,你是要跟着他收拾长公主的烂摊子。”
“你怎么知道是长公主的手段?”
两个人边走边聊,此刻已经走到了河边,河水缓缓流动,河边柳树随风起舞,有人趴在岸边放着何等,许下千秋太平的心愿。
“走私这事就算是烂摊子了吧。”沈婉儿跟言冰云并肩而行,初初入夏,晚上还很冷,她只穿了件外衫,不由得往言冰云身边凑了凑,“你说过,此刻把案子报上去不合适,所以案子被压了,内库是皇上的钱袋子,范闲管内库却拿不出钱来,六部肯定不愿意,所以一定是范闲要把油水挤出来。”
她笑了笑,随手晃了晃自己的辫子:“看来你要辛苦了,言小公子。”
言冰云偏头看她,女孩眼睛里的灵气都快要溢出来了,他也只能模糊地发了一个喉音。
她这么聪明,他想,其实是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吧。
……
他想带她去江南。
沈婉儿走得有些累了,跟着买了一个河灯,但没有写愿望,只是随手就放进了河水里,看它流光妍丽地飘远,给河水添了一点明艳。
言冰云站在她身边,见她始终勃勃的精力,开口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沈婉儿惊了:“你说你会处理好我的事,现在却问我要怎么办?”她不可思议指了自己的鼻子,“如果你尊重我的选择,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我逃走?”
“你是北齐要犯,逃走也会被人追杀,而且我们做了保证,要把你带回庆国。”言冰云的确这么想,所以也这么说。
“现在为什么又问我?”
言冰云一梗:“觉得你,不该被锁着。”
现在想来,她将那朵桂花比喻自己简直是无比贴切,她爱自由,行止由心,这让她活得自在舒心,就像现在,她的笑是真实的。
“你这么问我,我肯定要走啊。我至今活着也没个目标,总得先要搞清楚为什么活着。”
即使猜到了这个答案,言冰云依旧心里一抽。
沈婉儿捡了个石子打水漂:“你去了江南,想来是打算放我了?”
“我舍不得。”
立马,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的。
“你对我感情应该没那么深,但我舍不得。”
沈婉儿动作停了。
他这话不仅挑明了关系,而且一针见血。
这些天她一直躲着他,不是明着躲,他的心意十分明显,她不得不在他表露的时候含糊过去,原因也如他说,她并不确定她对他的感情深到足够支撑她在这世界扎根。
她活着还没动力,但动力不该是一个男人。
一方面,她跟沈婉儿共情部分很强烈,她的身体至今还存留着对言冰云的反应,比如关心他的安危,这让她很难分清自己多喜欢他。另一方面,她的思想是现代的,并不觉得仅仅靠喜欢就能把终身大事谈定,三观,性格,背景和未来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她跟言冰云很处的来,但时间还是短。
沈婉儿叹了口气,心道怎么不偏不倚就是这个男人,转过身来对言冰云说:“但我真要走,你是拦不住的。”
“……嗯。”极低声。
沈婉儿深刻地想了想,言冰云紧张她的选择,却见小姑娘背着手沉吟很久,突然来了一句:“当间谍是不是很苦?”
“?”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问。
沈婉儿又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
她踮着脚吻他。
挑逗般的,一触即离。
却又不完全离开,离着几公分,轻轻咬下他的上嘴唇。
星星掉在她眼睛里,她眼里有他。
第三次触碰时,他终于克制不住,拉着她的腰,凶狠地寻过去。
他们在飘着河灯的岸边拥吻。
对面酒楼挂着的灯笼红,晕染在她唇上,他想把这红色揉碎。
月光如练,照进他眼睛里。
沈婉儿想,言小公子,原来也是渴光的。
他不清楚吻了她多久,但几乎每次都是稍稍分离就忍不住追过去。
最后还是沈婉儿推开了他,瞪他一眼:“快肿了。”
言小公子深知自己多失态,只得略尴尬地放开她,他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见他仍是一张面瘫脸,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的多乱。
“回去吧。”沈婉儿先走一步,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了。”
言冰云抬头看她。
逆着月光的女孩背着手,弯着眼睛:“明天带我下江南吧,我想去。”
“好。”
长身玉立的公子温柔地被她牵着手,重复了一遍:“好。”
☆、番外
六月总是多雨。
京都下了一夜的雨,鉴查院前的青石板被洗得湿滑,石碑被浸成黑色,唯有匾上的三个大字依旧雄厚遒劲,字边流下来的雨水比血水更粘稠。
言冰云站在陈萍萍身边,听这老人下达鉴查院全体上下都不行动的指令。
清俊的公子皱了眉头,思虑再三:“陛下出行大东山,乃是他人生乱的绝好机会,鉴查院此前接到消息,东夷城四顾剑和北齐苦荷,近期都在庆国出现过。”
他话里担忧意味明显,很显然已经明白敌方的意图。
陈萍萍把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一副毫不担心的表情:“你既然知道,陛下能不知道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搭在膝盖上,侧脸朝向言冰云:“冰云,鉴查院年轻一代里只有你跟范闲能担大任,你比范闲冷静得多,该知道鉴查院对我们这些人有多深的意义。”
言冰云愣了愣,拱手称是。
“我把鉴查院交给你,不单单只是让你管理。”老人意味深长地一顿,目敛锋芒,“我是让你保住这个院子,哪怕我死了,哪怕范闲死了,哪怕你忍辱负重,这院子和院子下运转的暗网,你也要给我保存下来。”
老人把音调压得很重,言冰云只得再此俯首:“我一定尽全力保住鉴查院。”
陈萍萍舒展了手臂,这才稍稍放松了脸色:“你说,鉴查院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老人悠长的声线传到言冰云耳边。
若是从前,那自然是为了陛下。
然而此刻,年轻的公子却想起了有一天红烧云燃得浓烈的黄昏,他背上的小姑娘跟他说,月亮和星星是不一样的,皇帝和庆国也是不一样的。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印证这个说法,现在他终于有一点点想通了。
言冰云站直身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声道:“我之前看到了鉴查院前的石碑。”
许多年不曾褪色的传奇女子,某一天,把她的理想,写在了这个永不褪色的石碑上。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儿子看到了,现在他也看到了。
“我想鉴查院存在至今,很多人对它赋予了很多的意义。”言冰云微微侧身,看院外下得正欢的雨,“对我来说,它会让庆国在史书上存留的时间更长些,这就够了。”
这个回答让陈萍萍有点意外,他看了一眼言冰云,唇角微微地上扬:“你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
言冰云表情柔和下来:“惭愧,只是偶然间,听到别人说了个星空的故事而已。”
这么一说,他有点想言府的那个小丫头。
今晨走的时候,雨还下的大,池里的荷花被冲刷得收拢了荷叶,新种的桂树落了不少小叶子,廊前有积水,她做的那个新奇玩意,叫风铃的,正挂在窗边,被风吹的哗啦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