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寒冷下,琴遗音却诡异地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他捡起一块石头想要丢出去试探动静,抬手却见掌心里原来是一块森白人头骨。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心魔,此刻也被惊了一下,琴遗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拂开覆盖地表的冰雪,看到堆积在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土石,而是数不清的骸骨。
最令他惊愕的是,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光可鉴人的冰面映出了琴遗音此时面目,依旧是熟悉的五官容貌,身上穿的却非那件幽蓝衣袍,而是绣着华阳金纹的白色华服,赤裸在外的双脚足踝处各有一圈黑色咒纹,仿佛附在骨肉上的锁链。
难怪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玄武寒气没有继续侵蚀他……
难怪他醒来之后,几乎感觉不到玄冥魔力……
难怪他在睁眼刹那,听到胸腔下若有若无的动静……
这是道衍神君的身体!
他记得自己进入了朱雀门,应该面临朱雀法印的传承考验,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还是以这令他厌恶作呕的姿态?
一霎那,琴遗音脸色铁青,他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个阴谋陷阱,厉声喝道:“道衍,滚出来!”
声音在荒原上远远传荡开去,无人应答他。
琴遗音握紧拳,他想要调动魔力将自己与肉身分开,往日召之即来的玄冥木却好似从未存在般,可他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不同于他自身黑暗诡谲的魔力,也不同于道衍该有的澄明神力,这种力量仿佛清浊未分的混沌,光与暗都杂糅在一起,叫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可惜琴遗音现在没有心情尝试使用它,几乎就在他苏醒之后,难以忍受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大脑,让他头疼欲裂,下意识攥紧胸前衣襟控制呼吸,不想抓到了一小块硬物。
是那块残骨。
琴遗音拽下颈上红线,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那天他拒绝将此物交给暮残声之后,就在离开时把这块骨头悄然抛在薪宫地洞下,他发誓此生绝不回到那个地方,也就不会让暮残声再有机会得到它。
可这块残骨,现在竟又出现在他……不,是道衍身上。
脑子里仿佛被毒蝎尾刺了一下,琴遗音陡然明白了什么,他拉开衣领,对着冰面照看肩膀,果然在两边肩胛处看到了与脚踝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咒印,正好对应他在另一个自己身上见过的四道锁链。
这的确是道衍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
他化自在心魔,终究是与道衍神君融为一体。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琴遗音觉得胸腔下那块血肉彻底停止了跳动,寒意从体表侵袭到灵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适才乍眼一看的冰雪荒野原来是一片城池,只是屋舍早已倾塌,残垣零碎不堪,曾经繁华热闹的一切都被封冻在寒冰之下,再无半点生机。
他俯视着死气沉沉的世界,脚下是一座白骨堆成的高山,狂风呼啸未至,却带不来半点活着的声音。
琴遗音纵身跃下山巅,乘风落在荒凉长街上,离得近了,他看到街上其实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都匍匐在地,被冰雪冻干了体内血液与生机,变成一具具形态怪异的尸骸。
所有尸骨的头颅都面向他背后,仿佛朝拜。
琴遗音缓缓转过身,在拉远距离之后终于看清了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本该是一片绵延高耸的群山,如今诸峰支离破碎,变成无数砸毁城池大地的巨石,只剩下最后一座孤峰稳稳落地,无数尸骸附着其上,将之变成了一座白骨山。
即便面目全非,琴遗音仍旧认了出来,这是北极之巅的道往峰。
琴遗音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他见过这座白骨山,在十年前暮残声初次参悟白虎法印却误入了芥子之境的那天,还跟另一个自己动手厮杀,险些把他们俩都赔进去,后来琴遗音在十年中踏遍玄罗五境,却找不到与芥子之境对应的地点。
原来,那次芥子之境倒映出来的是这里。
可真正震撼琴遗音的,是另一件事物。
孤峰犹在,剑阁不存,山巅只矗立着一座巨轮,它太过庞大,将一座山峰衬托为微不足道的底座,乍看如同一面繁复古气的日晷,世间森罗万象都在晷面有迹可循,偏偏没有时辰刻印,只有九颗星辰分缀环布,仅有的一根晷针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慢逆行,离象征起始与终结的最后一颗星辰只差极短距离。
当年在芥子之境里,暮残声说自己在白骨山上看到了一座巨轮,可彼时的琴遗音毫无所觉,如今他真正看到了它,仅仅一眼,就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恐怖。
“这……”
“这是九曜轮。”
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九曜
琴遗音回过头,看到了一位独眼老者。
他身着一件玄黑长袍,花白头发被一支半新不旧的金簪束起,体态消瘦,满面风霜,左眼戴着一只罩子,右眼下方也有利爪刮过的伤疤,浑身没什么活气,几乎与这些冰下尸骸无二。
然而,琴遗音一怔之后就认出了这是谁。
“玄凛……”
曾经威震四方的妖皇玄凛,竟然成了这般模样,看不出半分当年风采,若非琴遗音对气息的感知向来敏锐,也不敢确认他的身份,饶是如此,玄凛身上的气息已经微弱如风中残烛,俨然大限将至,快要油尽灯枯。
“你——”
不等琴遗音发问,玄凛便打断了他的话:“你是独自前来的吗?”
“……还有暮残声、青木和北斗。”琴遗音迟疑片刻,他虽是先一步坠入水中,却没有立刻失去意识,看到了暮残声他们紧追落下的情景,只是他在醒来后不见他人,又被周遭环境震慑住,来不及去寻找。
玄凛听罢,道:“我带你去找青木和北斗。”
“他们俩是死是活与我无关。”琴遗音冷漠地道,“我只关心暮残声在哪里。”
玄凛咳嗽了两声:“他不在这里。”
“不可能,我看到他们一起进了朱雀门!”
“暮残声不在此处,也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玄凛语气平淡地道,“朱雀门不会允许他通过。”
“你什么意思?”琴遗音眼中暗芒隐露,“老猫,我劝你不要故弄玄虚。”
玄凛定定地看着他:“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只是在自欺欺人。”
一瞬间,骤然爆发的杀意如同箭在弦上,对准了玄凛全身要害,周遭原本就冰冷的空气在此刻变得更加森寒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琴遗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说——为什么,他过不来?!”
“因为早在七十年前,饮雪君暮残声就死在了寒魄城。”玄凛凝视着他的眼睛,“魂祭白虎,死无全尸。”
话音未落,恐怖至极的力量扑面而来,正中玄凛胸膛,他往后退了三步,五脏六腑好似也翻滚一圈,抬手拭去唇边血迹,漠然道:“你杀了我,他也活不过来。”
玄凛说这话时,琴遗音已经欺身而近,伸手卡住了他那枯枝般的脖颈,心魔的杀意从未如此露骨过,死亡仿佛近在咫尺。
琴遗音想拧断玄凛的脖子,让这老东西再也说不出半个他厌恶的字眼,可当他对上玄凛的眼睛,发现那里面尽是平静,唇角勾起了恶劣的笑容。
“你想找死,可我为何要成全你?” 冷铁般的手掌缓缓松开,琴遗音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我记得这只金簪是苏虞的东西……看来,苏虞把你丢下了,他死得光鲜灿烂,却让你苟活人间腐烂到只剩这具丑陋的躯壳,拿着这点遗物寄情余生。”
如被一记重锤击在脸上,玄凛浑身颤抖了下,可这点脆弱仅有一瞬,他越过了琴遗音,沉默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琴遗音的笑容消失了,他收敛起杀意,跟在玄凛身后。
“十年前北极之巅坠落尘寰,群山崩裂砸毁了下方十五座城池,而在这之前重玄宫已被魔族围攻数年,方圆百十里的生灵或死或逃,劫后幸存的修士们就以这些城池为基本,重新建立据点。”玄凛一边带路,一边说话,“……三宝师合道之后,统御此方势力的重任就落在司星移肩头,北斗和青木从旁辅佐,他们……”
“等等!”琴遗音神情一变,“你说三宝师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