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未在这四层做停留,带着暮残声沿着木梯直往上走,到了第五层就不见书架,一枚枚玉简排列整齐地悬挂在墙壁上,若是暮残声没有猜错,里面记录的应该是心诀或功法之类的东西。
元徽就在这一层等他。
满身书卷气的老者手持一枚玉简,将它抵在眉心以神识查阅内容,听到脚步声后,他随手将玉简挂在空缺处,向这边含笑看来。
青木向他弯腰行礼,便识趣地告退了,暮残声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道童回到了一楼,动作熟稔细致地开始打扫书架,半点也不窥伺这边。
他收回目光,对元徽抬手道:“晚辈暮残声,见过元阁主。”
“不必多礼。”元徽轻轻摆手,一道水波似的结界便在脚下升起,将上三层与下四层的空间隔绝开来,暮残声再往下看去就只见一片模糊扭曲的影像,半点不漏声色。
元徽对暮残声微微一笑,示意他去看这成百上千枚玉简:“小友,你可知这些是什么?”
暮残声道:“素闻藏经阁有万卷妙法,想来是修士们梦寐以求的法诀吧。”
孰料元徽摇了摇头,道:“那些东西不值留在这里,四方大殿的藏书已囊括了当世玄门邪道诸般法诀,纵是远古禁术也只摆放在下四层里,上三层所藏不与之同流。”
暮残声心下微动,他猛然想起在昙谷辛家宅里,萧傲笙曾提起少时尾随灵涯真人进入藏经阁顶楼偷看禁书,因此得知远古人族的演变特征,可是在举世皆知的历史和传说里,人族都是诸神归元后才诞生的,他们继承了远古神明散落在世的灵源,因此天生道体,与神相似。
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前者封存楼阁不出,后者流传千古不绝。
暮残声没有贸然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他只是赧然道:“晚辈见识浅薄,委实愚昧,还请元阁主指点。”
元徽似笑非笑,他已经是老成了精,平日里跟个白面团一样绵软,实际上心里包着团五味杂陈的馅儿,对很多人事都看得清楚,只是从来不点破。
因此他没有戳穿暮残声这个谎言,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这一层封存的是‘记忆’。”
暮残声一怔,就听元徽道:“如今乃是修行盛世,玄门正道也好,邪魔外道也罢,若论法诀都多不胜数,可要说惊艳绝才之辈却少有。你应当知道,功法学得再好,若不能将它在实际中运用自如,那就是毫无意义的空谈,许多大能者傲视苍生,比起所修至上法诀,那些从生死对战里积累下来的经验记忆和他们证道突破时的感悟更为可贵,而此一层就是专门封存这种‘记忆’。”
从古至今,囊括正邪,从无数修士中选取千百位惊绝之辈,才能成就这千百枚玉简,任何一枚都轻若鸿羽,却承载着某个大能修士一生之重。
暮残声再看它们,眼神已大不相同,单论这一层玉简的价值已是无价,可其中同样蕴藏杀机——当你试图通过这些玉简寻找修行捷径,就要张开神识接受玉简原主人的记忆,元神修行不足者极易意识崩溃,就算坚持下来,也如代人在玉简中活过一世,沉迷不可自拔,少有能在最后保持本心之辈。
可是有一点他想不通——修士对于神识记忆最为重视,多不允许外人窥探,更遑论留存于物件之上,藏经阁是如何做到拥有这些玉简的?
“这些玉简的主人大多出自破魔之战。”元徽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千年前魔祸席卷玄罗,五境生灵涂炭,亦有无数修士摒弃偏见私利,联手共抗邪魔。彼时藏经阁建立不久,这些玉简本是为了记录战况,后来开始留存遇难修士的记忆传递遗愿泽被同袍,渐渐发展为战时经验记忆共享,尽最大可能获取情报,减少战损……那是一个乱世,也是英豪辈出的盛世,自破魔之战后,千年来能有资格留下玉简的修士已寥寥无几。”
顿了顿,他看向暮残声:“老朽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添上一枚属于你的玉简。”
暮残声一愣,随即笑道:“元阁主太看得起晚辈了。”
“自谦是好事,可过分自谦便是自负与虚伪,实不可取。”
不等暮残声回答,元徽的目光已定定落在他身上,“当初灵涯真人听到这句话,可是一笑之后便慷慨相应,让老朽有幸留下了剑道第一人的玉简。”
暮残声面露苦笑:“晚辈何德何能,竟与灵涯真人相提并论?”
“你是要比他滑头。”元徽轻笑一声,“萧夙这个人直来直去,没你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好,左右他走过的路,你不会重蹈覆辙。”
暮残声眸光微沉。
从天净沙里元徽打断常念的话,到坤德殿上的维护,现在更是打破藏经阁固有的规矩,让他一个戴罪之身的外人进入主楼,元徽对他释放的善意已经不能用“厚待”来形容,好到让暮残声警惕。
“萧夙曾经救过老朽的性命,我们生死相交,可惜老朽尚未报答一命之恩,他已经陨落了。”元徽淡淡道,“本以为这个恩情再无还报机会,直到老朽见到了你……萧夙真正的传人。”
暮残声登时笑了:“元阁主这个玩笑可不好听,重玄宫上下皆知灵涯真人只有萧师兄一个亲传弟子,晚辈虽是蒙受机缘,也不过得悉武道外功,不得内门玄机,全赖与萧师兄义气相投,却不敢冒认这个师父。”
“萧傲笙是他的亲传弟子不假,可他学的是无为剑道,而非萧夙的三神剑道。”元徽直视他的眼睛,“你的确没有拜他为师,手中未曾执剑,可你的道便是三神剑……亦或者,老朽再说得仔细一些,你是宫主与萧夙共同的传人。”
暮残声嘴角的那点笑意终于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元徽。
哪怕他全身灵力被缚灵锁禁锢大半,元徽也在这刹那感受到芒刺在背似的敌意,当下笑着摆手:“不必这样警惕,倘若老朽真要对你不利,昨日在天净沙和坤德殿便不会帮你。”
暮残声眼睛微眯,元徽这句话仿佛佐证了他某个猜想:“假如昨日在天净沙,元阁主没有出言打断,天法师会说什么?晚辈……又会如何?”
他实在是一点就透。元徽心下感叹,同时摇头道:“尊者目观无极,老朽何能知悉?至于你,须知命数一说本虚无缥缈,因未知而衍生无限可能,倘若将这个未知变作已知,看似掌握未来,实则斩断了通往其他未知领域的道路,如此得失外人难以判定,老朽自然也不知你会如何。”
暮残声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在心里咀嚼了一遍,乍闻是说命数玄妙,内里却似还有深意隐藏,一时难以明晰。
“《浩虚功》这门心法乃是宫主所创,天下知之者不过三人,萧夙业已在千年前身死道消,只要她不提起、老朽不说破,世上就无人知道它。”元徽看着他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默然许久之后,暮残声想起净思昨夜的态度,终于松了口:“阁主与这心法有因果?”
“然也。当年萧夙获悉自己有一百九十岁大劫之后,宫主便有心为其避祸寻找生机,难得因私废公,着老朽暗中打开藏经阁,将奇门六册借阅于她。”元徽长长地叹了口气,“萧夙所修剑道出自《奇门天兵册》,为震慑万邪更以元神为剑,若要从根本上修补他的缺损,也必得从此入手,故而宫主历经数载,结合天兵、天玄、天武三册精髓,创出《浩虚功》,便是希望他能以此修炼元神,可惜……”
她生平第一次费尽心血的一念徇私,到头来只换得天命难违。
暮残声想到在天铸秘境里的见闻,一时哑然难语,可他也在心里有了更多的疑惑——净思暗中以三神剑道铸炼自己,元徽为她隐而不言,可昨夜净思提起此人却似讥讽不屑,这二人之间必有纠结,关键点应当就在萧夙身上,而元徽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萧夙进入剑冢第十八层,该是目睹了同样的虚余残念,并在那里留下了《三神剑铸法》,说明能够进入那一层的人必与其有某种共通之处;从那层塔室出来,直达问道台与天净沙,常念曾为萧夙批命“一百九十岁大劫”,那么昨日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暮残声一念及此,再将元徽刚才的回答细想了一遍,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天法师可以预见未来轨迹并从中择取最优方向以推动众生繁衍发展,这证明他虽然不能改变命运,却拥有干涉命数走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