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与白子缠斗,来来往往落了下风。商陆咳嗽几声,落下一子。戴静轩看出这位置留出个空缺,接连几子下来,竟然空下条死路,堵住它就能吃掉不少黑子。
戴静轩余光瞟向商陆,后者浑然未觉,抿口茶汤似乎是在回味,啧啧有声。
氤氲的热气中,戴静轩落下白子,说道:“我赢了。”
商陆放下茶杯静静的看他将黑子放回棋篓,淡然的拿出一颗放在棋面,眼神好似问他:真的么?
真的么。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输子的不悦,胸有成竹的落子然后当着戴静轩的面,一颗颗吃掉他被围住的棋子。
数目之多,已无力回天。
“这……是我大意了。”戴静轩蹙眉,再审视棋盘,方知他兵行险招,刻意留出破绽,实则早就想好后招。“技不如人,静轩认输。”
商陆不以为然,为他再砌上一杯热茶,选的是竹尖嫩芽,喷香扑鼻。他扶着杯壁说道:“这么多年,与你下棋是最畅快一次,谈什么技不如人?不过是我虚长几岁,多长了两心眼。”
戴静轩知他是谦虚,恭维几句后仔细研究棋盘,问道:“小公子,您做局时不怕我看出来,那时岂不是损了夫人又折兵?”
“没有牺牲哪有收获?”商陆拂去棋子,目光如炬看向他,似乎想说的想问的并不是一盘棋那么简单。“只要牺牲给的足够大,没人能抵抗住诱惑。”
“整盘棋你留意每一处,想事事尽善尽美,这本就不可能。若是敌人与你相差无几,周全二字就是死路一条,戴兄弟意下如何?”
棋局是博弈,自然冲着赢面而去,他的说辞确有道理,戴静轩点头。
“那若是朝堂之上,边境之地与夷人相博,戴兄弟认为牺牲二字何解?”商陆冷不丁抛出这句,手指接住杯沿落下的一颗茶珠,淡黄茶汤随着手心温度慢慢凝固,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此话一出,戴静轩猛地警醒说道:“这是万仞山庄。”
这是万刃山庄,是皇上的避暑之地,襄王在这里暂住,枉议政事乃是死罪。
“瞧我,忘了这事,确实不应说。”商陆笑着打了自己一嘴巴子,又问道:“那如若是倚月楼呢,我是小公子,但说无妨没人会怪罪你。”
一杯茶见底,戴静轩才悠悠开口说道:“倚月楼与夷人势不两立,为了大业人人可以牺牲。”
“如若你是楼主,大业当前是否能牺牲部分人?”
“倚月楼里人人是兄弟,自当竭尽所能护人周全,谈何牺牲二字?”
商陆笑道:“我说了全盘兼顾就是满盘皆输,仁爱是优良品质,却不是上位者应放在头前的。”
“楼主慈爱,广纳天下好汉,结果呢?倚月楼因为某些早该牺牲之人臭名昭著,是福是祸?”
莫名戴静轩觉得压迫感十足,分明他就是个行动不便的废人,却从他眼神流出不能拒绝的威严。
“牺牲?谁愿意成为被牺牲的人?”戴静轩说道,心中对他所说不能全然认同,但帝王也好,楼主也罢,妇人之仁确不是益事。
“当然没人愿意牺牲,但总要有人牺牲,咱们只要成为不被牺牲的人不就行了?”商陆说的理所应当。
戴静轩心里忽然生出寒意,好似一根根冰凉的倒刺扎进皮肤,冰凉彻骨。
眼睛死死盯住商陆,想透过他的笑容看出卖的到底什么药。
商陆笑了,自顾自的喝下一壶。等日头落下,河中水汽渐渐的变得冰凉,粘在身上黏糊而拧巴。
两人对坐,仿佛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人偶,相看不知所想。
冰凉的水汽侵入商陆的喉咙,不时他咳出白色的水雾,空气中弥漫苦涩的药香,和着他周身若有若无的腥甜血味儿,戴静轩喉头隐约有不适感。
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意,戴静轩一人把弄棋盘,直到傅疏竹匆匆寻来,诡异的静谧才被打破。
“戴兄弟,和你聊天很愉快。”商陆肩上又多了件狐裘,像要将他整个人埋在皮毛下,配合他眯起的双眼,真似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咱们算是朋友了?往后我还能来找你么?”
戴静轩客气的应下,看他二人走离湖心岛,恍然发现天已全黑,傅天佑尚等着他,匆忙离去。
湖心亭到竹园,一路上都是浆果,轮椅碾过浆水尽数溅在商陆的白袍上。起初他尚能忍耐,只是傅疏竹像是刻意往浆果多的地方走,白袍变紫袍,他扶额说道:“我可是又哪里惹你不快了?”
“怎么会,小公子整天那么忙,刚刚还是咱们今天头一回儿见,哪儿来的惹我不快?”傅疏竹笑嘻嘻,却推着他往树下走去,扑哧扑哧又压碎好些个浆果。
商陆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向后搭在她手背上:“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我会带上你。”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阿陆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只想陪着你,看着你,我在担心你!”商陆一早将她支开说什么要吃她做的香酥鸡,等她做好了回屋他人倒不见了,急急忙忙找了好些时候。
“戴静轩是傅天佑的徒弟,我是见他投缘想和他交个朋友,还不是怕你听见那人名字不悦,就自个儿出来了。”商陆眸中映着星光,月下泛着一圈又一圈涟漪,适时打个喷嚏,足以令傅疏竹心软。
她叹口气,说道:“以后别再支开我,你欣赏谁要与谁做朋友都无妨,再者那人下午托人告诉我,他要回倚月楼了,往后见着也难,你无须顾忌这么多。”
“回倚月楼?”商陆眸光一沉。
“自打楼主出事,他就没回去过。年纪大的人总是怀旧,约莫是觉着自己没几年好活,回去见见朋友,不是什么稀奇事。”
商陆抿嘴一笑,不见刚刚的阴鹜说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再不想认他也是你爹,说些好听的全当给自己积福了。”
“哼,你这么关心他,做他儿子好了,我看这里离竹园没多远,你自个儿回去吧!”新账算上旧账,傅疏竹说翻脸就翻脸。
眼看着还有段路,和头也不回的女人,商陆头疼的揉揉太阳穴,怎得就这么大脾气?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第五十八章
58
是夜,慎儿仍旧同李相月置气。虽较之往前缓和不少,但这些天她都不愿与相月睡一屋,在旁的屋子搭了个小床,就睡在那儿。
林奇安今早和李相月说了一天关于重建快刀们的事。指望北边二叔光耀门楣是不成了,他想不如趁着杀风义这事重新收些天资不错的孩子,由他和阿断来教。
短时内快刀门定是无法回到光辉岁月,甚至好几代都未能称为名门,不过有个忠烈的名头,像来将来也不会太凄凉。林奇安沉淀不少,世家公子恍如隔世,如今他就是个手指残断的武人,想的少了,反而做事愈发果断。
今次他来找李相月,是给她一样东西,狼牙金错刀上的绿宝石。这绿宝石,他扣下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北边村落,另外一次就是今天,巧的是都是给李相月。
“月姐不要误会,我没有用钱污你高洁的意思。”林奇安赶在她说话前说道:“建安城我不熟悉也未有半个熟人,思来想去这事唯有交托月姐方能心安,麻烦你帮我将它们当了,换了钱财重建快刀门。”
自己确实比他更熟悉建安城,无商不奸,似她父亲仅仅混口饭吃的毕竟少数,由她出面也省下被骗的功夫。
“十年没有回来,有许多铺子我也不认得了。但城东有一家上次去看还在,店主是个实在人,与我家有些交情,我去为你说个好价钱。”李相月用布帛包好绿宝石,想这事耽误不得,需得早些办妥,于是又问道:“当几年?当的短的三五月,长期三五年价钱各不相同,你若需要我去……”
林奇安微笑的挥挥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死当。”
“死当?这可是林老爷留下的东西。”
“快刀门传承几百年靠的不是几颗绿宝石,也不是一柄镶了宝石的刀,而是忠字。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忠于自己内心,有了这些还比不上几颗宝石?”
林奇安说的每个字跳动在火光中,李相月透过烛光静看躺在手心的绿宝石。心底扬起欣慰,似乎所有人都迎来了新生活。看向旁边小屋熄灭的烛光,她手托着下巴,会心一笑,她的新生活也要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