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丹朱始终没去看他的眼神终于盯向了他,开口时声音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老夫去蛇山,是去处理廉晁兄长的丧事……老夫以为你应该知道。”
自百年前荼姚殒身,廉晁得知消息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原本他身体也算不上好,拖了这些时日,终于是灯尽油枯。丹朱得知了消息便前往蛇山为他处置身后事,却不料归来后竟被润玉以这事指摘,而那提及蛇山时的语气,更是称不上恭敬,令他不由气结。
而被他质疑的润玉却神色未变,甚至称得上漫不经心:“我该知道的事太多了。叔父若是特地来提点我为人侄儿的敬孝之道的,那还是先请回吧,我现下事务繁杂,腾不出空。”
“你……!”丹朱被他噎得胸口闷痛,“你这天帝眼中,当真是没有长幼之节了吗!”
“长幼之节固不可废,君臣之义又当如何?”润玉说着,瞥向丹朱的眼神渐冷,“月下仙人,望你检点对本座的言辞。”
他不对丹朱以“叔父”相称,便是意在提醒二人如今的君臣尊卑之别,丹朱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却听润玉又道:“何况即使没有蛇山一事,这百年来你擅离天界玩忽职守亦是常态,难道本座还冤枉了你不成?”
丹朱因不满润玉行事,百年间时常离开天界,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却不想此时被润玉提起此事。他正欲出言辩解,润玉便打断了他:“你荒废本职这些年,姻缘府中大小事由都是由府内仙童代为完成。月下仙人这一头衔你若是无法胜任,本座也不介意让它易主。叔父,为人臣子,切记恪守本分。”
若放在往常,丹朱也许会说上一句“我才不稀罕”便撂挑子走人了,只是今日他毕竟还知道自己是有求于润玉才来此处,再加上润玉这冷漠气势着实逼人,让他不敢对润玉强硬顶撞,只得沉默着权当默认了。
润玉见他低头不语,也不再追逼,放缓了语气道:“叔父还有事么?没有便请回吧,本座说了,今日颇为忙碌。”
“等,等等!”见润玉说着便要转身离开,丹朱连忙出声阻止。叫停了润玉的脚步后,他微微低下了头,艰难道,“你,你能去见见旭凤吗?他现在……不太好……”
话音刚落,他便听背对着他的润玉嗤笑了一声,低声念了一句“图穷匕见”。
“你说什么?”
丹朱没听清他说的话,他看着转过身来的润玉唇角带着一丝笑意,表情却是讥诮的:“没什么。只是感慨,叔父竟真的敢对本座说出这话。”
丹朱一时怔愣,而润玉已收了笑,漠然道:“本座不会去的。”
丹朱闻言立时着了急:“润玉!润玉你听我说,旭凤他,他是真的喜爱你……他为了你将自己浸在忘川长达一月之久,你知道忘川是个什么地方的,他……!”
“他若是真的聪明,就该一瓢忘川水饮下彻底与本座了断。”润玉冷言打断了丹朱,“本座又何故为他的愚蠢收拾残局?”
“这……你……”丹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又觉得愤怒,谁不知道对旭凤来说饮下忘川水是最好的选择,润玉却是明知旭凤不会那样做还有恃无恐地说出这等话,未免太过分。
思及此处他又觉得悲哀,他又何尝希望旭凤爱上这冷心冷情的天帝,可眼见旭凤已经快为了润玉赔上性命了,他若是不做个助力,便是眼睁睁看着旭凤往死路上走,所以即使再不愿意,他也得厚颜来求润玉,为了旭凤,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所幸他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底牌。
“润玉,你曾将自己的龙髓送予旭凤,助他复生,可有此事?”
见丹朱忽然转了话题,润玉也不与他计较,大方承认了:“是,那又如何?”
“老夫听闻当年大战,你曾被旭凤逼至绝境,然而旭凤那时放过了你,而你也将此事归于龙髓护主,对不对?”
丹朱问得颇为咄咄逼人,润玉微微皱眉,心下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叔父有话不妨直说。”
“那老夫便直说了!”丹朱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后展至润玉面前,润玉不及细看,却见竹简抬头二字写的便是“龙髓”。
“这是老夫找到的,上面记载了关乎龙髓的一切事宜。”丹朱道,“第十四行起便清楚记录了,龙髓虽是至宝,但经炼化便可使其易主,也就是说,在旭凤涅槃将其炼化之后,它便没有能耐阻挡旭凤伤害你。”
望着润玉冷然沉凝的脸色,丹朱继续道:“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本能一般地无法伤害你……”
“润玉,你还不明白吗?无法伤害你的并非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啊。”
“对你的喜爱已经是他的本能了,你要他如何放手?”
丹朱此言一出,润玉着实沉默了许久。
丹朱见他沉默,知他是在认真思索自己的言语,便不再多话,忐忑地等待着,希望润玉能愿意想通,随他去见旭凤。等了半天,才终于等到润玉开口:“叔父。”
“啊,你想通了吗?你愿意去见旭凤了吗?”
丹朱强压激动地发问,而润玉看着他,说出口的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话。
“叔父,有时我其实也会想,对你来说,究竟何为亲人?”
见丹朱因这发问而一时怔愣,润玉继续道:“昔年兵变金殿之上,你为父帝痛斥于我,见父帝自尽又那么崩溃。今日,你又为了旭凤的所谓真情,纡尊降贵地来求我。”
润玉轻哂一声:“看起来你可真是重情重义,心系亲朋。”
“可刚才看着你,我突然就想问了,若今日我与旭凤异地而处,自入魔籍的人是我,求而不得的也是我,而旭凤才是忘情断爱的那一个,你可还会为了我的所谓真情,去求旭凤?”
听到这个问题时,丹朱是想不假思索地回一句“会”的。
然而望着润玉那写满了认真的探究的双眼,他忽然就哽住了嗓,没能发出那个音节。
而看到他的反应的润玉,已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抬起手轻拍了两下,竟似有些欣慰了:“多谢你这一瞬的犹疑,叔父,至少这说明你还愿意有片刻诚实,以你的本体族类来看,这其实颇为不易啊。”
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手,润玉直视着丹朱微微抖颤的瞳眸,缓声道:“叔父,天家无情,这是你们亲自教我的。所以……你别闹了,好吗?”
他的语气轻柔得近乎诱哄,细听则尽是敷衍。事到如今他早已不会为这些所谓情感而痛心,但烦躁之情却不会有丝毫消减。他也懒得再与丹朱浪费时间了,他一早便说了,他今日很忙。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双手却忽地一紧,竟是被丹朱死死地扯住了袖子。
润玉猛地皱眉,眼神自那抓住自己袖子的手移至丹朱脸上,见丹朱也正定定地望着他,眼眶中已然蓄起了泪,嘴唇颤抖了半晌,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润玉,我自知这多年来在我心中这一碗水从来端得不平,你恼我恨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但是……”
“叔父在这世上的血亲,就只有你们两个了,叔父老了,真的再也经不起骨血离散了……”
丹朱抓着润玉的袖子,手背的经络都因用力到痉挛而凸起,却因那白皙柔嫩的肌肤相衬,更显得可怖。
他的容颜仍是那么年轻,可他那双曾几何时从来藏不下深沉心思的明亮眼眸,现已染满了凄苦的沧桑,连蕴在眼眶里的泪,都不再透彻晶亮了。
丹朱老了。
这在认识他的人耳中是多么荒诞的一句话啊。那位辈分在整个天界都数一数二,却从来都是一副红颜少年模样的月老,那位到处送着天蚕红线拉纤保媒,似乎会永远快乐跳脱下去的狐狸仙。
可此刻,润玉看着眼前抓着他手的这个人,突然也真的就清楚明晰地明白,他所言不假。
他皓齿犹在,本该饱满的红唇却颤抖皲裂。他仍束着少年的发式,满头青丝中却隐隐生出了法术也掩不住的白。
即使如此,他其实也还是美丽的,是他最喜欢的自己的模样。
但他对着润玉说出“叔父老了”时,却让润玉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一身的龙钟老态。连那投向自己的希冀视线,都因这悲惨的模样而可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