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唐玉树摸着鼻头,神色茫然。
林瑯知道他似懂非懂,又举例论证道:“这陇右面食之中有一样最为神奇——叫做‘馕’,有点像被烤干的烧饼。最初是因为陇右的百姓习惯在荒野中长途跋涉,作为便于携带的口粮,馕便被发明出来。这么听来你定会觉得这馕原是迁就口舌之物,怎么配被称作是美食呢?可这种食物相较江南的烧饼,虽没了韧性口感,却多出了一番粗犷风味。所以一旦引入金陵,便迅速成了一道特色菜品——我最喜欢另点一例羊肉汤,把馕掰碎了泡在其中吃。”
听罢林瑯的大段分析之后,唐玉树面露佩服的神色:“你懂好多!”
“那是自然,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林瑯洋洋得意地看着唐玉树吞口水时翻动的喉结:“怎么样……是想吃?”
“想!”被看穿心思的唐玉树脸挂羞笑,挠着后脑勺点头如捣蒜。
林瑯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吃!既然来了金陵,那自然要带你吃金陵的特色。”
于是唐玉树被林瑯绕来绕去,带到了一处精致的民宅前。
光从外面看,只像是寻常的人家。可随着林瑯一起从偏门进去了,唐玉树才发现院中其中别有一番天地——檐下廊前都布置着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人们推杯换盏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美酒佳肴。
没有理会唐玉树在旁边大呼小叫着“太多了,好贵撒!”,林瑯兀自点了七八道菜,打发小二出去了,便开始向唐玉树讲解这个私人食肆:“这家店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正宗的金陵风味。掌柜的原是京城王侯之后,因偏爱金陵美食而养了一票厨子,开起了金陵食肆。”
唐玉树在意的事情显然并不是这食肆的身家背景,直奔主题道:“多少钱?”
“刚刚一共也就点了二两银子的酒食。”
唐玉树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
“好歹我在陈滩过了那么多天苦日子,拢共二两的饭菜,你就别嫌我挥霍了。”林瑯显然对自己的生意点子抱着非常自信的态度:“——况且,我们的火锅馆子一开,还愁赚不到银子吗?”
唐玉树苦着一张脸:“我从没开过店,赚不赚可不好说。”
“我不也没有吗?”林瑯对两人都全无经验这个状况则似乎并不在乎,轻描淡写地应对过去。反问道唐玉树:“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担心……怕做不好?”
“……我那火锅真有那么好吃吗?”
看得出唐玉树对开火锅馆的计划并没什么劲头,林瑯有些愠怒:“真的很好吃!我说了好吃就是好吃!”
即使被鼓舞了唐玉树也无法顺利提起劲儿,沉默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其实……我……我不……”
林瑯听不下去他的支支吾吾,强压着性子应付道:“好啦先别想啦!既然带你来玩,你就只消好好享受一下这大城市的世面!”
唐玉树嘀咕了一声:“我们成都没打仗前,可不比你们金陵差……”
虽然刚入冬,隔间里早早备好的暖炉却烧得旺盛,唐玉树背上渗起一片薄汗。因为心疼那些被林大公子如泼水般花出去的银子,唐玉树臭着一张脸,将袖口高高地卷到了肩膀处。
有个狰狞的疤痕露了出来。
意识到林瑯的视线停留在了那里,唐玉树用手挡了过去,不自然地挠了挠:“这里中过箭,箭头是用刀子挖出来的。”
被抓包的林瑯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看哪里。半晌只丢出一句:“……打仗很可怕吧?”
“可怕。”
“刀枪无眼,你怎么敢的……”
“功劳多犒赏就多……所以也就硬着头皮上了撒。”
“……”林瑯沉默了片刻,俄儿,却又抬起了头,直视着唐玉树的眼睛,发问道:“可是开个馆子哪有打仗可怕?”
“不一样……”
虽然收到的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可林瑯还是没有足够时间,来克制自己莫名生出的脾气:“不一样在有没有青秧?!”
唐玉树被林瑯的气场吓了一跳,摸不着头脑,也没有作答。
只见林瑯冷笑了一声,那双本就总给人睥睨天下的错觉的孤傲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尖锐了起来:“我也有不想辜负的人,我也知道至亲之人离开的痛苦,可因此而变得畏手畏脚,值得吗?”
“我不想聊这个……”唐玉树低下头去闪避了林瑯的眼神。
“总是要面对的,人活着是被撵着向前走!所有停在过去的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青秧若是在天有灵,得知自己成为一块石头,绊住她哥哥的脚步无法向前走,你说她会怎么想?”
“……”林瑯的言辞字字尖锐。唐玉树万万想不到能够轻易应对得了刀光剑影的自己,却偏偏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少年的几句诘问前,无力招架。
唐玉树的头低着,眼神藏在眉骨的阴影下,以至于林瑯无法辨识他此刻的情绪。
片刻后,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一次触碰到唐玉树不容侵犯的底线时,也见唐玉树默默地站起了身,丢下自己走了出去。
虽然对方的反应也早在预料之中,可林瑯还是没有足够时间,来让自己做好低头道歉的心里建设。
唐玉树的脚步渐远,最后与外面的笑声,闹声,推杯换盏声,混成一片。
“……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林瑯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他的生活里本就没有什么开店赚钱的打算——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和我爹的嘴脸也别无二致。”
吃喝玩乐的兴致也消散得不知所踪。
但想着既然钱都花出去了,那索性待会儿吧……此刻即使跟上去,怕是也只会讨得唐玉树的不快。
深深换了一口气,也并未把胸口中的沉闷感消解半分:“我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扬起好几个尖锐的女声,吵吵嚷嚷地一通混乱。烦躁不已的林瑯正准备起身去把隔间的门关上,第一盘菜端了上。
林瑯随口丢出一句:“怎么这么吵?”
“好像是有两个客人吵起来了。”小二陪笑道:“不过已经在劝了,少爷担待一下。”
本只是随口一抱怨,林瑯并没有想要弄清争端始末的八卦心情。却模模糊糊听到那小二嘟囔了一句:
——“惹谁不好,惹花大小姐。”
“?”林瑯大惊失色:“哪个花大姐……啊不,花大小姐?”
“金陵还有哪个花大小姐?”小二见客人似乎起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今日花大小姐定了隔间——就在楼下——伙同一众官宦权贵家的千金们办什么赏花宴。都入冬了,哪来的花?还不是找个名目闹腾着玩儿而已——就方才,不知道哪个不知死活的,突然闯进人家隔间,和人家吵了起来……”
窗外此刻一阵叫嚣响起,林瑯立刻走向窗边,只从窗缝儿里偷偷看了去。
先是那熟悉的身影——花府千金花良叙。
她摆着一张端庄恬静的笑颜,立身于事件之中。而喋喋不休地替她向对手发起攻势的,则是她身侧别家千金大小姐们。其中不乏几个是曾面熟的人物。
林瑯正好奇是何等人物,能与那个八面玲珑的花大小姐起争执?索性将窗缝开得更大了一些。
只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这群女子对面。因生气而涨红着脸,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那些伶牙俐齿的女子,说是吵架,场面倒像是他在挨骂。
——“唐玉树?!”
心底的惊讶没收敛好,随着下意识涌出丹田的有力气息呼喊了出来。
待回神急急用双手捂了嘴巴,已然于事无补。
于是楼下众多双眼睛齐齐转了过来。
林瑯确定自己没看错——那花良叙万年不变的玲珑笑颜,在与自己目光触及的刹那,突然凝结了起来。
☆、第九回
第九回逞口舌诓骗千金女赌天意安哄泪人儿
“听说你……失踪了?”
周到地安排那群闺中密友们先行回席,待再无他人聒噪之后,花良叙幽幽地开了口,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像极了画卷上巧笑嫣然却纹丝不动的美人。
“……嗯。”林瑯面无表情,转过脸去并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