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抚着那缎子,想起原主被打残废,扔出家门的那日,好似就是穿的它。
后来沈明煊流落街头,身上这唯一贵重的衣服当夜就被人抢了去,他缩在雪地里,浑身冻得发红发紫,还以为要活活冻死过去。好在小翠儿偷偷送了几件旧棉袄给他,又偶尔接济他几个馒头,让他不至于死在那个寒冬。
不过,或许死在那个冬天对他更好,之后,也就不必那样痛苦了。
他忽而一笑,说:“今日穿这件新衣。”
丫头们应好,替他换上这件新制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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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这会倒是停了,院子里银装素裹的。下人们正在清扫,明惠明雪两个丫头正在雪地里乱跑,见到沈眠走过来,便团了两个雪球扔过来,还嚷嚷着:“二哥哥肯定躲不掉!”
沈眠自然可以躲得掉,可他偏不躲。
眼看雪团子往他身上直直砸过来,忽然有人道了声:“小心——”
他被人扯住胳膊,一道黑色身影将他护在怀里,两个雪球砸在男人脊背上,留下两个白色印记。
八、九岁的小丫头没什么力气,自然也是不疼不痒的,沈明丞这才意识到,弟妹们不过是在玩耍嬉闹,他却当了真。
他一低头,怀里这漂亮的弟弟正望着他,眼神漆黑明亮,灵气逼人,笑道:“大哥真是傻!我是故意不躲,让她们砸的。”
沈明丞一愣,问:“为什么?”
沈眠道:“她们砸中了我,自是要愧疚一番,我再提要求,她们就只能应下了。不过,砸了大哥也是一样的。”
“……”
明惠明雪见砸中了沈明丞,自是吓得不轻,她们大哥一向严肃冷漠,跟喜欢胡闹的二哥不同,三姨太、四姨太又总告诫她们万万不能惹怒这位大哥,以至于她们很怕他。
两个小丫头低着头,在一旁小声唤了声:“大哥,二哥哥。”
沈眠勾起唇,说:“你们都把大哥砸疼了,荷包里都有什么好吃的,还不交出来。”
两个小丫头捏着腰间的粉色小荷包,偷偷拿眼睛瞟沈明丞那张俊脸,见他并不生气,反而脸上隐隐有些笑意,顿时不怕了,两人朝沈眠做了个鬼脸,一道跑开了。
“喂!你们两个丫头……”沈眠见唤不住她们,回过头,抱怨道:“都怪大哥不肯配合。”
沈明丞脸上笑意愈深,说:“你想吃什么没有,偏要去骗妹妹的。”
沈眠道:“这可不是一回事,从她们手里抢来的,比什么都香。”
“这又是什么歪理?”
沈眠道:“她们两个平日里总说我胖,我总要找回做哥哥的地位,不能叫两个小丫头欺负了去!”
沈明丞听他又提起自己胖的事,才知道他是真的介怀,不禁有些无奈。
“你啊,真是小孩心性。正是因为你介怀,她们才总是取笑你的。”他捏了捏男孩软乎乎的脸蛋,眼底满是柔软笑意。
他弟弟粉雕玉琢般的精致漂亮,捏起来又软乎,哪里有可挑剔的地方,两个妹妹也是喜欢他,才故意和他闹的。
沈眠被他捏了下脸蛋子,鼓了鼓腮,说:“可见大哥还是向着明惠、明雪的。”
沈明丞薄唇弯起一抹弧度,道:“大哥不是向着谁,只是讲道理。”他顿了顿,又道:“再不去请安问好,过了时辰,爹可要训你了。”
沈眠一下子变了脸色,推开他的手,道:“我竟把正事忘了,回头再跟大哥算账!”说完急急忙忙往前院跑去。
沈明丞看着他的背影,男孩一身华美雪白的衣袍走在雪地里,,身姿算不上纤瘦,却很匀称优雅,叫人莫名地心软。
他在他面前展露的笑,竟是比在国外这五年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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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前院,沈啸威正跟副官从饭厅出来,见着二儿子,脸一板,说:“又睡懒觉了,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哥的勤奋?你眼看不小了,成天瞎混,能混出什么名堂出来?”
沈眠吓得缩了缩脑袋,这位大帅跟他现实世界的亲爹一个样,回回见到他都要训一顿,嫌他不争气,没上进心,他应付习惯了,都得心应手了。
他撇撇嘴,小声道:“爹,儿子昨天醉得不轻,现在头还疼呢,为了给爹问安强撑着过来,还要被您训斥,我这孝子可真是难做。”
沈啸威看着他那张软糯又委屈的脸蛋,想到他年岁轻,也有些气不起来了,加上他实在有要紧事要办,只得暂时放过他。
临走前又叮嘱:“课要好好上,戏园子少逛几回,别叫旁人看你的笑话。”
沈眠连声应好,等沈啸威离去,他转身进了饭厅。
大夫人正在用早膳,抬眼瞥了他一眼,放下银箸,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她的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说不出的得意与轻慢。
前几年,府里最得势的要数二姨太,因为全府上下就一个二少爷,大帅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儿子身上,吃穿用度都要往最好的供给,可如今不同了,嫡长子刚留洋回来,直接就给带去军队里历练,这是要托付家业,担大梁的,和把二儿子宠上天是两回事。
沈眠道了声:“大娘好。”
大夫人道:“等你问个安,粥都冷了,府里还属你二少爷架子最大,你大哥都不敢躲懒,一早就要随大帅去军队里学习,你倒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要说次子也有次子的好处,等着享乐就好,总归上头有个哥哥给你遮风挡雨,倒是安逸得很。”
沈眠这会又饿又困,都懒得听她说什么,只应道:“是是是,大娘你说的有理。”
“……”
大夫人道:“我说的那句话有理?”
沈眠笑道:“大娘您说的话句句珠玑,全都是有理的。”
大夫人皱眉看他,冷哼了一声,“行了,回去吧。”
沈眠转身就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大夫人拧着眉,道:“他今天怎么回事,放在往日,怎么也要回句嘴才是,怎么今儿个怎么这么听话了?”
旁边的丫头道:“二少爷许是不敢,府里都在传,说二少爷怕极了大少爷,讨好都来不及呢,哪敢跟大夫人您作对!”
大夫人低头喝了口热茶,笑得玩味,道:“就算沈明煊肯低头,他那娘可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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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车,司机试探地问:“少爷,今天还不去学校吗?”
沈眠靠在座椅上,微微阖眸,说:“去梨园。”
司机摇摇头,往梨园开去。大少爷一大早跟大帅去学行军打仗,二少爷却去看戏子唱曲儿,果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沈眠没空理会他的心思,他只知道,他今天非去梨园不可。
既然用了这身子,该讨的债,还是要讨。
汽车停下,沈眠对司机道:“不用来接我了,晚点会有人送我回去。”
言罢,抬脚踏入梨园。沈明煊是这里的熟客,又是沈大帅的儿子,伙计连忙迎上,道:“二少今天来得早,戏还没开场,楼上茶水点心已经布置好了,快请入座。”
二楼雅间,这里看台视角最好。
沈眠入了坐,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梅老板唱的哪一折戏?”
伙计道:“是《贵妃醉酒》。”
沈眠道:“我今天不想听这一折,昨日与梅老板约好了,唱《彩楼配》这一折。”
那伙计赔笑道:“这……二少,今天梅老板已经上好妆,台上也都布置妥当,眼看就要开场了,换戏只怕是来不及,不如等下一场?”
沈眠道:“我若说不想等呢?”
“二少,您不能不讲理啊……”
“哦?”沈眠微微一笑,道:“梅老板说过的话不兑现,反倒怪我不讲理了,我看我就是太讲理,才会让你们这般戏弄。”
那伙计得罪不起他,又劝了几句,谁知这位少爷根本不听劝,只好退下,去请老板和梅生过来。
他们进来的时候,沈眠正垂眸品茶,完全瞧不出他便是伙计口中那般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小少爷,他端坐在那里,眉眼好看得不得了,一身白色锦袍,雪白的水貂披风,跟个仙人似的通透,尚未长开的相貌,已经初显风华。
霍谦坐在隔壁,他只是来听一场戏,没想到会遇到沈啸威的小儿子。
这孩子人小,脾气却大。
他听着梨园老板和台柱再三赔礼,都不能使他消气,仍是要听《彩楼配》,心想这大概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被人捧在手心里养大,没见识过残酷、可怕的事,才会这样任性,又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