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荣夫人强忍着的一口气终于破了,她已泣不成声。荣景和亦是满脸泪痕,搀扶着已近虚弱的荣夫人。
林玉致与傅辞静立公堂前,垂眸不语。
荣夫人缓过劲儿来,继续说道:“六年前的秋天,京城血流成河。荣蔡两党为铲除异己,借林晏将军之事,大肆捉拿官员,屈打成招,朝堂上人人自危。就连各地官府也不消停,他们打着谋国叛臣的旗号,竞相告发政见不同的官员为林晏将军同党。有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多少沉冤不得昭雪。”
“那一整个秋日,京城阴雨绵绵,不见太阳。江南,山东,河北一带,灾祸频起。荣家扶新帝登基,把控朝堂。于灾情不闻不问,致各地流民无数,更出疫情。官府不加治理,反而放火烧村。灾难过后,满目疮痍。”
“这之后,各地更是盗匪滋生,民不聊生。林将军死后,南楚军中无人,两夷再次挑衅天威,屡犯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有北秦破坏议和协议,于前岁增兵至雁北,所到之处,肆意屠杀我南楚百姓,天怒人怨。”
有经历过那天灾兵乱的百姓们,当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思念死去的亲人有之,对天灾降临的恐惧有之,对朝廷不作为的愤恨有之……
荣夫人展袖拜倒,缓缓的朝百姓磕了个头。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奸佞误国,君主不察,却要天下百姓承这苦果。罪妇今日上堂,便是代罪臣荣国林呈这构陷忠良,霍乱百姓,致南楚生灵涂炭,遍地哀嚎的滔天之罪。若罪臣不得惩罚,忠骨不得见天日,岂不叫忠臣寒心,叫百姓蒙难……”
‘轰’的一声巨响,孙渺身后的屏风轰然倒塌,屏风后一个男子面目狰狞,他颤着手指着荣夫人,吼道:“疯妇,你这疯妇!我荣家声望,岂容你这般污蔑!”
宗正海立刻拔刀护在林玉瑾身边。
荣夫人转回头去望着满眼赤红的荣国林,讥讽的笑道:“你荣家还有声望?”
荣国林疯了一般怒吼道:“我儿是皇帝,我是太上皇。这南楚的天下是我荣家的!”
荣景辰从座椅上站起身,走到荣夫人身边去,将衣袍撩起,面向林玉致和傅辞跪倒,叩首。又起身面向萧元瑾,跪倒,又叩首。最后面朝百姓,再叩首。
“荣氏陷害忠良,使我南楚无勇将,致百姓遭难,此罪一。北秦扣关,荣氏为一己之私,调回大军,舍弃江北,任由北秦践踏国土,此罪二。荣氏为辖制江北,联合江南私屯粮食,使江北缺粮,百姓受苦,此罪三。荣氏篡国,任贪官横行,民不聊生,此罪四。”
“今荣氏长子荣景辰代父陈罪,替六年前枉死忠魂洗刷冤屈,叫沉冤昭雪,叫冤魂安息。”
“疯了,疯了,你们都疯了!荣景辰,你是荣家人!你是荣家人!”荣国林声嘶力竭。
荣景辰淡笑着:“是,我是荣家人,所以代荣家认罪。”
荣国林已被这一切逼的失了理智,他狂笑两声,大吼:“荣景辰,你是我的儿子,不是敏国公府的外孙。他们不会认你,也不屑认你。你不是一直不解你的母亲为何与你生疏么,好,我告诉你……”
“荣国林!”
屏风后珠帘震动,从帘后踱步而出一个美貌妇人,她面无血色,眼角眉梢俱是疲惫之色。
荣国林似是找回了些许理智,可满腔怒火告诉他,他不能停。他要让荣景辰知道,他们都是外人,只有他和太后才是他最亲近的人。他还是皇帝,只要他下令,就能将这些人都抓起来处死,这天下还是他荣家的。
荣太后看着荣国林脸上神色变幻,微微叹息一声:“荣国林,一切已成定局,罢手吧。当年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这个后果。”
荣国林后退两步,摇着头:“不,这天下是荣家的,是荣家的。荣景辰,你是……”
锋利的匕首从荣太后那只柔软苍白的手中脱出,鲜红的热血溅在她白皙的手上,在有些昏暗的大理寺公堂显得异常夺目。
匕首正中心脏,荣国林嘴唇张合着,终究没能说出话来。他‘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怒目圆睁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甘。
这一切变故来的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柔弱女子竟敢当堂杀人。
荣太后扔了匕首,匕首磕在青石砖面上,发出‘锵’的一声响,将四月里一个普通的,略带凉意的午后公堂,推向了高潮。
是高潮,亦是结局。
荣太后朝百姓展袖一拜,朱唇轻启,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诺大的公堂里回荡着:“景辰所言之事,确系荣家所为,我们认了。”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耗尽了荣太后全身的力气。
“景辰虽为荣家子,但他生性淡薄,如沅芷澧兰,品性高洁。荣家所做之事,与景辰无半点干系。大家可以恨我,恨荣家,但景辰所做的一切,却是为国为民,还望大家,莫要责怪。”
荣景辰还未从荣国林被杀之中缓过神儿来,便见荣太后用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眼神望着他。他的心猛的一抽,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鲜红的血液从荣太后嘴角涌出,女子依旧含笑凝望,在荣景辰震惊的眼眸里缓缓倒在了地上。
第96章
承德二年四月二十,荣氏血染公堂。沉寂了六年的旧案,终得昭雪。
大理寺少卿宗正海按卷宗所陈述事实,缉拿六年前旧案的参与者,京中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守住京城城门,但见有企图逃走的涉案官员,便一窝蜂的涌上去将人抓捕。
天牢一时人满为患,却无一人喊冤。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无论对南楚官员还是百姓来说,都极具冲击力。有很多朝臣甫一归家,便瘫软在床上,浑身疲惫,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
有承林家恩惠,在当年实力弱小,无力发声者,更是在家中偷偷啜泣,只道苍天有眼,终叫恶人伏诛。
也许是积压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终于平息,也许是再一次想到当年刑台上的惨状。林玉致回到将军府就将自己关在屋里,连傅辞也不愿见。萧元瑾将林皇后尸骨移回灵堂,默默守灵。
傅辞回到自己房中,将藏好的一本手札还有一封密信拿出,就着火盆里的炭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手札是当年陈太医所留,密信是他叫陆召在京调查手札所言双胞胎一事。
荣景辰和楚和帝皇长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是荣太后和荣国林所生。
荣太后并非荣国林亲妹,她与荣家是表亲,幼时家中逢难,被送到荣府养着。老太太见她姿容绝色,特意认做亲孙女,改了荣姓。那时荣国林不过是吏部一个散官,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那时还是皇子的楚和帝。
为前程打算,将改姓的荣氏送给了楚和帝。只是二人早已暗通曲款,荣氏在荣国林甜言蜜语引诱下,入了皇子府,成了侧妃。一步一步,成了楚和帝最宠爱的荣贵妃,再到如今的荣太后。
按计划,这本手札是要当做呈堂证供,指认荣太后才是那个与外人私通的宫妃,指认皇长子并非皇室血脉。
但在看到荣景辰的时候,傅辞不愿做这样的事了。
知道手札存在的只有他,林玉致,和萧元理。萧元理只知手札却并未见过其中内容。也就是说,这世上知道荣太后当年生的是双胎的,除了已过世的陈淮安,已死去的荣国林和荣太后之外,便只有他和林玉致了。
荣国林在最后一刻疯言疯语,险些说出了荣景辰的身份,荣太后不得已才将他刺死。看似是替荣国林认了罪过,实际上是为了保护荣景辰。
如果荣太后不出手,林玉致也会想办法出手的。
他那样霁月风清的男子,不该有这样不堪的身世。那些上代人的阴暗,也不该由他承担痛苦。
既已决心隐瞒,那就瞒的彻底,将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任谁都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
他是荣景辰,也只能是荣景辰。
屋中烟味尚未散去,萧元理便敲响房门,傅辞知道他想问什么,打开门将人放了进来,指着炭火盆道:“烧了。”
萧元理气愤道:“你这是作甚,老妖婆诬林皇后清白,如此也不过是叫她自食恶果,我都准备好了,你为何临场变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