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真的,”蔡居诚皱着眉头,“我想不明白。”
“师兄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说这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到底有几分爱恨多少心意,你在想什么我又在想什么,你求不得还是我不能给。各自为营,对弈台上,几分输赢谁都说不准,底下的盘根错节却再也择不开了。
可是他最不明白的还是这样一件事。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蔡居诚知道自己不值得怜爱,更不值得那些好。他算看清楚了,自己一只杂毛鹌鹑,被人称了几年鹤之姿便找不到北了,谁对他好他便要乱咬谁,总之没人能在他手底下得半分舒坦。他现在也算是看开,与其等着别人割断他的妄念,他不如自己先开口说清楚。
不过都是这么点破事,怕个什么。
怕失了这最后一些暖意,怕丢了最后的这一点好处,不过这些心思又有什么用呢。
“师兄真的不知道是为何吗。”
邱居新离他应该不远,等到说话的时候都带起一阵风般的气息来。“这些日子过去,师兄还不知道为何吗。”
现在天色已暗,没什么光线,火堆也没来得及生起来,蔡居诚的世界早就一片漆黑了。但他却还能实打实地感觉到邱居新在靠近。
“你有什么话便好好说!”
他不想退后,好像失了气势一般,也不敢退后,谁知道后面是不是有个水潭,他已经够落魄了,若是再差一点,非得当场咬舌自尽,“这么近做什么?”
邱居新看他警惕着想要离自己远点,真是佛都生出三分火来。他如此尽心尽力,蔡居诚临到头来每天都要拿这些垃圾话刺他几遍。他当是自作自受,全都接了过去。
可刀也挡了人也跟着跑了,到头来蔡居诚还是把他的这些都弃之不顾,一意孤行觉得他不过是想要羞辱他折辱他,想赶他走想什么时候分道扬镳,真是固执得让人怒火冲天,恨不得当场就把他的胸腔剖开,看看是不是真的黑心一颗,受了他这么多好处,竟然不动如钟,连个怦然的响声都不愿意给他听。
“师兄说我想怎么对你?”
邱居新逼得近了,蔡居诚越发觉得如临大敌。这人抱着他靠着他的时候觉得安稳,这般贴过来的时候却十分吓人,黑沉沉的,像个重如山的影子,坠着压了下来,“你、你滚远点!”他要用手去推邱居新,却被拉住了手,“你干什么?!”
“让师兄明白我是为何。”
蔡居诚心说他这么些时候终于要暴露本性,羊皮底下的狼尾巴已经被他看了个彻底,果然谁错了他都没错,邱居新就不是东西。
他准备好了被掐脖子,揍一拳或者干脆邱居新禽兽不如直接对他动手动脚。没想到他眼睛都闭上了,邱居新却没有动。
等了良久,他在黑暗里都有些慌张了,怕邱居新在这么几分钟里就想了新的办法收拾他。他正准备挣扎一下溜个彻底,却突然间觉得自己那只被烧得尽是灼痕的手心里,轻轻地落了一个吻。
“就想这样对师兄。”
他的好师弟这样说。
“你…什么意思…”
蔡居诚哪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若是悟性这般差,原本也得不了别人赞誉。他自然知道邱居新为他披上的那些衣袍是什么意思,知道那枝桃花是什么意思,知道桃枝削成的在他发间的那枝木钗是什么意思。
可是为什么?他值得吗?值得邱居新放弃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放弃武当山,放弃所有他能赚来的好东西,和他这样的一个瞎子浪迹天涯?
小哑巴要与他走的时候他都觉得不值得,何况是邱居新。
“值得吗?”
他最后还是轻轻地问出了这一句。
“自然值得。”
邱居新又亲吻了他掌心一口,然后便退了开去。蔡居诚捧着自己的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呆了片刻觉得邱居新还在望着自己,便干脆转了个身不去理他。
“师兄明白了吗?”
邱居新那个狗东西还要不依不饶,他不多嘴还好,多嘴问这么一句蔡居诚便想打死他。“不明白!闭嘴!”他不想吼人,却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张嘴便没好气,“饭准备好了吗,你就这么多话?”
“嗯。”
邱居新把吃食递给他,看他恨恨地咬饼子和汤,好像每一口都在生啖他的血肉,恨不得用这副口齿就嚼碎了他。
慢慢来,邱居新想。
他收起来的那张信纸上郑居和的“徐徐图之,不必忧心师门”几个字仍历历在目。
自然是要徐徐图之的。
往后的事情不再赘述。
他们两人又行了将近一月才到了中原,中间发生了的故事有千千万,蔡居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又和他扭到了一块去。他们这样到了中原,同郑居和的朋友见了一面,那不知道哪来的朋友便留了个宅子给他们,据说是在武当山门名下,给弟子们落脚用的,三进三出,大而精妙,实在是建得漂亮。
“郑居和怕不是倒卖武当弟子才弄来的这些钱,”蔡居诚那个时候评论道,“这墙都快有弟子房的成倍那么高了。”
他这些日子来日日吃药,发觉眼睛越发好,邱居新还给他求了个敷的东西,更是有用,现如今他已经不止看得见光,什么东西的大概轮廓都能看出来一些,夜间里做噩梦都少了许多。
全身上下都要好了,蔡居诚想,怎么就这么容易便好了呢…和邱居新也是,世事难料,自己怎么也就不明不白地谅解了他呢?
这些时候一路走来,他本来也所剩不多的恨意更是没了影踪,邱居新想待人好的时候真是好得没边际,他糊里糊涂便被收买了人心,等他反应过来,在嘈杂的街市上,他已经会乖乖地去寻那只手牵住了。
人流涌动,逆光而行,他只能看见邱居新的背影。昔日里跟在他后头的那个小师弟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而这个人说他爱他,疼惜他,无论他是黑的脏的还是美的不可攀的,都愿意这般牵着他的手。
他迎着人流走过去,在人群里把他攥得紧紧的,像一柄利剑,斩开向他蜂拥而来的苦难,劈断潮水般的痛楚,又如指路明灯,子夜将歇,黎明未至,他却无需再惊慌失措,因为这盏明灯不止为他指路向朝阳初升之地,晓鸡将鸣之时,不知不觉间,它已经成了蔡居诚的朝阳。
他的旧伤还会在阴雨时隐隐作痛,掉了的那片指甲长出新的来也和往昔不太一样了。可他却再没有梦见过滚来滚去的头颅,猩红的血或者四壁昏暗的牢房。
他的伤口仍是留下了痕迹的,不过每当他觉得有些疼了,都会有另一只手来牵住他,带走他的那些陈旧的悲怆,那些闷在心底里未曾呼喊出的恸哭。
他约摸是不幸的,他本来的命格里可能不应该承受这些错误,也不应该受这样的一场断骨剥皮的伤。可他大概也是幸运的,毕竟即便他情愿去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不愿意承认的得到的那些柔软情爱,却皆是福祸相依,因祸得福,终于让他牵到了一双他从未想过能牵着走下去的手。
邱居新不是东西,他也不怎么好,蔡居诚盯着那座漂亮的大房子想,怎么想来想去倒是有种宿命的味道出来?呸,若是上天注定他和邱居新一对,他还不如一从娘胎里出来就掐死自己,怎么能白白便宜了这个玩意。好歹他也是天纵英才…
“师兄要先四处去看看吗,”他还未走出来,邱居新到后面来牵他的手,他走了这么些时候,早就被牵得惯了,“还是先进房里休息…”
“你管我干什么,”蔡居诚作势要踢他,“快去收拾。”
邱居新便应了一声,先行进了去。留蔡居诚一个人在外头,望着顶上空荡荡的那块挂匾额的地方,莫名觉得越看越顺眼了起来。
改日他也要亲笔题两三个字挂上去才好。
他迈进那门槛,世间喧嚣红尘都被抛到了袍角之后,只要走过去,便是新的一片韶光美景,动人心魄。
鹤于山中枝头盘桓许久,飞絮落尽新羽生,断骨重接结重解,它唳于九霄之上,鸣如银铃轻撞,可若是有人在山间台上一唤,它便会扑腾着落回过去,即便不愿意得很,也要伸出羽翼来,给他半个亲昵的拥抱。
鹤最终还是落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