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能走了。
这个念头突然钻出了他的脑海,像沼泽地里冒出的一个黏糊的气泡,后来便要咕噜咕噜沸腾起来,现如今他能走了,小哑巴不在,他也走过出去的那段路,不知摸索一下还能不能找到,总之若是运气好的话,走出去是绝对能行的。
可是他眼盲,衣服都没怎么穿好,蔡居诚紧了紧衣襟。但也不必担心,现如今暖了不少,除夕夜他细细听过烟火声的远近,这里大概是靠近后山的几座殿之一,只要出去了,摸也能摸到后山去。等到了后山他便如鱼得水,怎么说也在那反思过错关了好些时候,怎么溜下山他都一清二楚,翟天志那王八羔子摸上来的路他也熟悉,要是能找到原先的房子,或许还能带走里头留的一些衣物。
虽然眼盲看不见,狼狈了些,但若是想走,必定能走得成的。
或许他当初迈出门来脑子里就抱着这个念头长痛不如短痛,晚走不如早走,与其再耳鬓厮磨一阵子越发不舍,还不如现如今就高高兴兴一走了之。
很有诱惑力,蔡居诚把脸埋在膝盖里挡风。
可是他还没给小哑巴留书,他原本酝酿了好些时候要写个让小哑巴能记一辈子的信出来,现如今摸不到笔墨也写不成。要是咬破了指头在墙上些,小哑巴怕不是会吓死。
还有他本是奉命看管蔡居诚的,要是蔡居诚跑了,他不是挨打,也要罚的,蔡居诚对他早有亏欠,怎么能又欠他这个。
无论他有多少走的理由,遇上这两条都要烟消云散,蔡居诚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膝盖上,随他的便吧,不是不走,不过是时候未到。
即便是时候到了,他也要仔细想清楚走去什么地方,如何走,然后稍微掐去些头尾,免得小哑巴来寻他,再把这些都写清楚给小哑巴留下,叫他万万不要担心自己才好。
小哑巴养的鹤已经好了,可即便鹤要飞走,也是顾念着他们之间的情谊,不能就这么扇扇翅膀只给他留一根羽毛。他要让小哑巴知道鹤过得很好,朝饮晨露夕食竹果,现在已经能张开翅膀重新翱翔在高天之上,而每次看见桃花遇见清风,都会抽出些时候来想他。
这又是一阵风来,蔡居诚瑟缩了一下,可没到片刻便听见了后头跟着的脚步声。
“你到哪去了,”蔡居诚骂道,“你要把我冻死在这吗?”
小哑巴估计也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连忙紧走了两步,二话不说便把他抱了起来,一手开门,一手把他塞进被子里,生怕晚上半刻他就要僵在了外头。
“门都不知道关上!”蔡居诚在被子里暖了些,又开始活动嘴皮子,“这次是把我关在外头了,下次要是夹了我手指头怎么办…”
“别走”
小哑巴没听他说话,只是在他手上这样写了,便紧紧地抱住他,把他胸腔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一般,让他话都说不出了。
“走什么走!”蔡居诚憋得拍他的后背,“你别又发病,我还能走去哪?”
小哑巴这才松手,眷恋地抱着他,在他颈间轻蹭。
“你下次把门给关好,”不知气氛为何突然这般,蔡居诚还有些别扭,“外头风怎么突然这么大,你是不是出去忘了关活板门,要是再有人溜进来,看见我在此处,不是要吓死…”
小哑巴沉默着,在他肩窝里点点头。
“我要是走,肯定会和你说的。”
蔡居诚说。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邱居新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良药也好,忠言也好,就算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太苦了也难免让人痛上加痛,就算是救命良言,太真了也难免叫人心扉骤痛,像火辣辣的一勺滚油,呲啦浇在那早就挨了几千刀的心上,一下子就烫出了花来,还未流出来的汩汩鲜血都直接被漉得凝在了当场。
萧居棠说得很对,邱居新不得不承认这点。
他趁了蔡居诚的危,不止一个,不止一次,林林总总竟然能数出五六条来。趁他眼盲,趁他指断,趁他手坏了,趁他心死了。这里面无一不是可乘之机,无一不是可入之隙,而他在不知不觉中占了所有的大便宜,到头来蔡居诚什么都不知道,却昏头昏脑地和他绑在了一起。
蔡居诚的那个壳子裂了坏了,他钻了进去,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去把它封上,还把自己也关在里头满足私心。
若是蔡居诚知道了的话会如何呢,邱居新站在暗门之前,烛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他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要是他的师兄知道了,蔡居诚肯定情愿把自己被补上的血肉骨髓都撕出来都不能便宜了他,凭什么他占尽所有好处,武当的初坎道长,最可能成为掌门的三师兄,他在山门处处受人尊敬,化蛟成龙,而自己却要被困在地底下的泥潭里,尾巴被砍成三截,连尾能再跃龙门的鲤鱼都做不成。
邱居新现在觉得蔡居诚应当恨他了,这世道果真不公,想要的人什么都到不了手,不想要的却一股脑被填得满满,若是他自己是蔡居诚,他也要恨的。
不仅如此,他还骗了别人。
邱居新想起蔡居诚迷茫的眼,他在床榻上唤他小哑巴,或者是小师弟,他唇里吐出这些字词的时候如同它们被创出来时就是为了这副口齿而生,被蔡居诚说出来时便圆满了它的含义。
“小哑巴,”蔡居诚啧了一声,“还要我提点你吗?过来些。”
他那时靠近前去,欢欣地以为师兄便是这般唤自己的,但只要他的血冷静下来他就会想到师兄唤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来没用这般神情呼唤过自己。
“邱居新,”蔡居诚在久远过去的那副模样又不管不顾地溜进了脑海里,他衣衫半褪还要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应付课业的模样,“你磨蹭个什么?不弄我便走了。”
邱居新深呼吸了一次才抵挡住胸口的绞痛,他从前怎么从未看出过这一点,若是他早些福至心灵醍醐灌顶,怎么又能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倒是有真心真情要给,可别人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在乎不想要。现如今他抓了个空隙强买强卖,却发现自己如同踩在两座逶迤高峰的山间绳索上,风吹也怕雨打也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战战兢兢,晃荡一下便以为要粉身碎骨。
或许他一开始便没想过能长远地走到对面的春暖花开地,可惜不知怎么的,权宜之计变成了救命绳索,稍不留神就是露出马脚,千刀万剐。
小哑巴的确是为他而生,邱居新将手放在了暗门开关上,为了靠近他,为了能爱他而心生出来的一个魔障罢了,既然等到走出小室便会见光消散,比起这般,还不如…顺其自然,听由天命。
他扳动暗门开关,在门开了些许的时候踢了颗石子卡上缝隙。
蔡居诚在床帐里似乎被声响弄得翻了个身,他望了那个身影一眼,掐算着到底还能再见这人几次。
他走的时候见一次,他下山时帮帮他再见一次,他安顿下来时再见一次,一个月后去看一眼,明年除夕再去望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辈子只不过剩下五眼罢了。
福生无量天尊,他转身离去,与其庸人自扰,不如让大道定夺。
于是他开着门,坐在出口暗处,等着蔡居诚掐死他心里的一线生机。
他等了半个时辰,便反悔了。
坚定决心要想成千上万的道理缘由,放弃这份坚定却只要一个便好。蔡居诚身子还没好全,邱居新想,若是就这般放了他,他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他费了这么些心思肌力保住的这条命,其余的不讲,绝不让他再出事确是绝对的。
他顺着那条路走了回去,满心以为蔡居诚可能还没睡醒,却一眼便看见蔡居诚抱着膝盖坐在门外,一边往嘴里呵气一边揉揉脸颊。
绝不能放他走。
邱居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魔障,从前的那些都是小打小闹中的小打小闹,这种强烈的,几乎要从中间将他劈开两半的感情和从前全然不同,他感到的再不是痛楚,而是焚身的烈火。那火甚至没给他越烧越旺的时候,只是一点火星,便一下子冲日燎原,焚天炙地,烧坏了他的整个头脑。
他唾弃自己半个时辰前的愚钝,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整个云梦汤池的水,他怎么能放手,他怎么敢放手,只要师兄在此等着他一日,他便是要踏遍刀山火海,死无葬身之地都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