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居诚用没被牵着的手去蹭,觉得手上反而更湿,才惊觉又被耍了一通。小哑巴抽身而退,蔡居诚拿起桌上的纸笔便去丢他,等拿到砚台的时候,他掂量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原位。
他可不想把人砸得动不了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要伺候谁才好。
反正片刻他便要拿水过来把自己擦干净,蔡居诚真是不懂小哑巴什么心思。
蔡居诚坐着等他,室内太暖,他等着等着便又睡了过去,醒过来时便觉得手上正被温布巾仔细擦着,连指缝之间都轻轻地一点一点抚过去,就像擦拭什么冰肌雪骨的玉宝一般,怕稍重一点就要碰掉那层莹润的沁光。
可是那是他烧坏了的那只手。
蔡居诚平日里自己都不愿意去摸,虽说疼是不疼了,可他总觉得那些虬扎如老树盘根的疤痕下仍然是被烫得烂熟的软肉,他按一按便怕里头塌下去,摸一摸更觉得整只手都要割掉才好。
他以前自知自己手生的漂亮,经了这么一遭,现在虽能重新抓起笔来,他自己却厌恶那伤疤厌恶得很。
小哑巴还要日日看着,蔡居诚瑟缩了一下,若是他自己,他都不愿日日看。
他小师弟似乎没发觉他的不妥,还是在那细细给他擦完,过了水后又去擦脸,都用的是那种擦豆腐的力道,生怕他疼了似的。
所有都擦干净,小师弟还帮他整了整衣服,现如今他拿到了发冠,穿着小哑巴以前的教服,发丝束得一丝不苟,倒是一派武当子弟的模样。
小哑巴帮他弄好,还要退后些端详一下,蔡居诚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连忙赶他去拿饭了。
真是个傻子,他想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世间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他在点香阁见的都是绝代妖姬国色天香,那小东西必定是没见过世面,才会以为他长得多好,当他作什么稀世珍宝。
但愿他一直见不着世面。
蔡居诚想。
平日里弟子都会集中进饭,特别是午间人更多。虽说蔡居诚自己的份例都是单独拿出来的,可是为了避人耳目,小哑巴必定要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才敢进去拿,此处又好像离那不进,所以每日他都要等上好些时候才能吃得上。
他以前是不知道这些的,不过他现在睡得少了,平日里又无趣,一日两餐什么点数他都摸了个清楚。
所以门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小哑巴回来了,他转头去看,却听见有人倒吸一大口凉气,好似他是个不该出现的鬼混,生生把他吓破了胆。
“蔡、蔡师兄?”那人惊道,“你是真的蔡师兄吗?”
“萧居棠,”蔡居诚刚刚警戒地站了起来,听着人说话便又坐了回去,“你怎么摸到这的。”
萧居棠是真的惊了一跳,他按按胸口,里头那颗活蹦乱跳的心都快要蹦了出去,“师兄…”他围着蔡居诚转了两圈,蔡居诚烦不胜烦赶苍蝇一样赶人,“你看上去好多了。”
他最后这么下了个结论。
蔡居诚被送上山的那日萧疏寒不准他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全山死寂得只能听见鸦啼,他躲在一些弟子后头瞄了一眼。他也算见过蔡居诚两幅面貌的人,可就是这么一看,他把那人和武当山上的二师兄与点香阁里的叛徒比了比,却发觉两者根本没有任何重合。
那个据说是蔡居诚的人形根本不像是蔡居诚,萧居棠也不敢相信蔡居诚跋扈一世,最终却落得了这个下场。
他叛出师门,行刺同袍,罪有应得,至多不过是一个痛快,为何偏偏要让那鹤落到这种地步,人人都可上去折辱,连半丝好都不留才行。
萧居棠隐约觉得蔡居诚没有死,义夫师兄们都不肯告诉他实话,好似总想着给他在东窗事发时保下一条命来。不知是他心里所想还是阴差阳错,他今日竟真的发觉了这底下入口,给他找着了这么一个亡人。
不过蔡居诚的确看起来好多了,萧居棠不知道怎么想,总之是为他高兴的。
蔡居诚听他不答话,便又问一次他怎么找着的。萧居棠一五一十说了,他在后山寻宝这件事上天赋异禀,今日来这个殿瞎转悠,不多时便发现老君座下有个可开阖的活板门,他天不怕地不怕,一高兴便钻进来了。
“师兄这么些日子都在这吗?”萧居棠周围环视,小室着实不大,但比上头要暖得多,有床有几有桌,也算个五内俱全,其他用的也全备,看来还过得不错。
“还能在哪?”蔡居诚自知是主,翻过个茶杯来给萧居棠到了些茶,萧居棠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同时为他看上去眼盲,倒茶却滴水未漏而感到惊奇,“这里头没人能找到,终究还是保险。”
萧居棠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他只是好奇蔡居诚自己一个怎么把这里头过得这么有模有样,“有没有人来照顾师兄?”他问。
“你看我这幅样子,能自己过活吗,”蔡居诚不知想到了哪个,表情都柔了下来,“他好像叫古津,前山的小哑巴,大概是负责洒扫的。”
萧居棠把名字过了一遍,整个武当山上的似乎都没有姓古的,扫地的更没有,不用说哑巴了,他没事时也去看过他差了辈的师弟们扫地喂乌鸦,更不记得有这个人。
他心下疑虑,开口便道,“我知前山扫地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孙,他可能不是…”
“那可能是洒水的,”蔡居诚本来就没认真感受小哑巴写的这一段,管他是谁,他自己知道便好,“年纪不大,进了山才哑的。”
萧居棠听了便越发怀疑,他虽不是人人都记得清楚,可他也管着门派里的一些事情,从没有过哑巴来找他,他怕这是弄错了什么,他这个师兄被别人关了起来,“可是我从未听…”
蔡居诚不耐烦他这般多疑说那个小哑巴,人说眼见为实耳听为真,若是真没这个人,这些天来白白伺候他的那傻子是谁,难不成还有人上赶子来找个祖宗供着,“等会他便回来了,你自己看就好。”
萧居棠听见他话里话外透着不想谈的味道,平日里察言观色他倒也擅长,不知这个哑巴何方神圣,现如今距那一日约莫只有两个月,他的蔡师兄回护这人却比护着他都厉害,他师兄不好相与整个江湖都知道,萧居棠默默咂舌,若是有机会,他真想认识一下这位仁兄。
既然这个谈不得,小萧道长立马转了个谈得的,“师兄,你在此处有谁知道?”
他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唯一一个被瞒得死紧的。
而这个蔡居诚也说不明白,现在为止他只能确定萧疏寒身为掌门必定知道,郑居和给他做了诸多安排,应该也清楚。其余人要不就是不知道他未死,要不就是虽知道,但不知道他在何处。
“有多少人我不清楚,”蔡居诚于是说道,“他们不想你和宋居亦知道那是必定的。”
他们两个年纪小,若是他日东窗事发,还能为武当留一息之机,不至于在这里就全军覆没,灭绝了根基。
“大师兄什么也不说,我从哪能知道,”萧居棠前几日才被郑居和抓了个正着,搜了好些要拿去卖的话本出来,现在提起郑居和嘴角都要挂上油瓶,“不过我猜嗯嗯…不是,邱师兄也不知道,这我就安…”
“你不要提他。”
蔡居诚刚才还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听了他说出这个称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脸上的厌烦仇恨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不能容忍难以勉强的深仇大恨,连听了去一个名字都觉得污了耳朵。
“我…”
萧居棠不知又碰了哪条线,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他这个师兄最初为何沦落至此,不都是因为他与邱师兄之间的仇怨颇深,才有了后头那些滚滚如轮倾倒若山的一串因果。
可是这真的怪不得邱居新,谁都明白怪不得他,蔡居诚自己知错不改,作尽了自己的前路,可人心喜怒这些事又怎么能分出对错,若人人都如掌门义父般大道无情,大悟无言,这世间又怎得能来这么多哀怨愁苦,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他本应不再说,可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师兄,邱师兄他…其实没有那么坏,当日那个义父下令将假的尸身点火烧了,邱师兄看上去还是伤心的,连嗯都不愿说了。”
“他不过是暗自高兴!”蔡居诚恨恨地说道,一提起那个狗东西他便怒火攻心,连五脏肺腑都要全部燃烧殆尽,“他巴不得我挫骨扬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