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石叶闻言,只觉得后背的琵琶骨有些怪异的酥麻,好像真的有一对翅膀要破开血肉伸展出来。
“我不懂。”他极少和人交谈,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在贺洗尘面前,他似乎有千万个问题,“十天前有人把我买出深深庭,让我在婚宴上接近你,否则我就得死。
“我……我很难看,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不懂这层举动背后的含义。”
贺洗尘也不懂,这小郎君天真坦率,明显不是色_诱的料,正常的狐狸应该没这么笨,连人心都没收服就敢把人送到他身边。所以贺洗尘猜测檀石叶只是一颗问路的石子,甚至不算在局中,只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
他暂时不知道檀石叶这颗小石子会引起多大的涟漪,至少那双绿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满是痛苦的求救。——那便救吧!如果这只谎称成祝英台的蝴蝶掀起的风暴,能够撼动魏、贺、谢三人一直心照不宣保持的平衡,那只能说,是他们其中一个想要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但目前看来,这仨人没一个蠢蛋。
贺洗尘思及此,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恰好将桂花蜜匀成三碗,一碗伸到虚掩的门外,递给驾车的燃城,一碗推到檀石叶面前:“我瞧檀郎顶多十七八岁,比我家阿愔还小哩。小朋友不要想太多,让大人来处理就行。”也不知道他怎么透过面纱瞧出檀石叶的年龄。
“那个,我二十三岁了。”
恰好比贺洗尘大一岁。
他微微瞪大眼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抿了一口甜腻的桂花蜜,嫌太甜,便放在手边,没再碰。车外的燃城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瞥了眼自己的掌心——贺洗尘端给她桂花蜜的时候,在她掌心划了三横。
那是他们的暗号。一横是「撤」,两横是「瞒」,三横是「查」,查檀石叶的蛛网上究竟是哪只虫子虎视眈眈。
只是贺洗尘也没想到查出来的会是王陵。她甚至没隐藏得多深,似乎就等他来查。
“你倒是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贺洗尘攥着王陵送他的手帕,在庭院中坐了一宿,霜露沾发,恍若未觉。天光破晓,他才提笔给谢微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这一局可以顺势而为,让给小皇帝算计,如此一来虚与委蛇的小皇帝肯定不会打哈哈和稀泥,正好把之前僵持不下的整顿豪强部曲之事拿下来。
他把信交给燃城之后,便浑浑噩噩、大病三天。三天后上朝,王陵弹劾,幽禁府门。如今想来,还和看戏一样。贺洗尘是戏台外的看客,也是戏里的权臣。众人皆以为那是一场「将相不和」,从刎颈之交走向陌路殊途的戏份,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家主,墨晕开了。”燃城忽然说道。
贺洗尘连忙提起笔尖,笑了笑又继续乱七八糟写下去。
写的是那些一个个在时光中走散的友人的名字,或因生死,或因轮回,或因权,或因情……温展鹤,卢霜,陆子元,施剑臣,东亭,丫头,提尔,奈姬,小少爷……他蘸了蘸墨水,将王陵的名字写在最后头。
此事一出,贺洗尘更不能与庾渺见面,要不恐怕也得累她遭人猜忌。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
“道子!莫怕!吾信你!”
贺洗尘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好像触电一般猛地把手里的毛笔摔在纸上。
我靠!我靠……他心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又听得门外的人继续喊道:“道子!吾友!吾信你!”
庾渺抱着从学生那里借来的古琴,脚步坚定地来到大司马府门前。禁卫顿时警惕地竖起长_枪,寒光凛冽的枪尖刺向面无惧色的狂狷书生。她只是无畏地冷笑出声,席地而坐,无视周遭不过一尺之距的枪尖,定弦调音,猛然拨动琴弦。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一曲悠然洒脱《渔樵问答》 因心境激荡,琴音粗犷,倒像冲锋陷阵只为友人的独行剑客。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心中想道这他妈的舍命陪君子谁顶得住?旋即豁然而笑,双袖一振,喝道:“燃城,拿我的箫来!”两人不说话,隔着难以跨越的高墙,琴箫相和,默契十足。
巷口逐渐汇聚许多行人,庾渺也不慌,一曲毕,抱起古琴喊道:“梁隐楼!吾走了!”人群不由得被她凛然的气势所慑,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贺洗尘心中郁结顿解,欣然笑出声,转头对怔愣的檀石叶笑盈盈问:“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
七天后,大司马解禁,重回朝野。
九月,九品制正式废除。
十一月,大雪,休沐。贺洗尘给王府里的魏璟送了一篮子时兴的糕点,正要走时,她推开门追了上来:“那段日子听闻大司马出事,我整日为贺郎抄佛经。只是一直等不到亲眼见你,故拖到现在。”
魏璟把手里的《楞严经》《华严经》和《妙法莲华经》塞到他怀中,不等他说话,又从后门钻回王府。
调开守卫的燃城回来时,便见贺洗尘神色诧异,含笑望着手里的佛经:“她知道我是大司马,却还愿意与我相交……”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铁树冻成银花,只有两人手里撑的红伞是冰雪中唯一的颜色。长亭中无人送别,正是避雪的好地方。贺洗尘坐在石桌旁缓缓翻阅佛经,忽见空茫大雪中又来了一撑伞人。
远道而来的撑伞人脚步微顿,随后从容踏入亭中,挥落伞面上的积雪,垂目叫道:“大司马。”
“御史丞。”贺洗尘亦泰然自若地回礼。
一人站一人坐,一人赏树影上的薄雪,一人看秀丽的佛经小楷。
这场仿佛没有尽头的雪终于还是缓缓停了。王陵神色淡漠地目送贺洗尘的背影逐渐远去,恍惚间似乎听见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一句话。
他说,再见。
第85章 君且去 ㈠
君长思, 六十五岁那年老伴去世,得了精神分裂症——他自以为的精神分裂症。
【今天配蓝色领带?银色的!银色的好看!】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嚷嚷着。
君长思手一顿, 将蓝色领带放下,拿起银色领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胡里花哨的!哼,哪里好看了?”镜子里的老头清癯高瘦,黑色西装, 白衬衫,银领带,一本正经。
【哈哈,我逗你玩的!】脑海里那个人好像老鼠偷吃了蜜糖似的贼兮兮地笑起来。
君长思早就习惯他时不时的揶揄调侃, 用黑木硬梳仔仔细细将灰白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 酷得没朋友。
——这个就是他的精神分裂症, 虽然脑海里那个自称贺洗尘的家伙老是强调他不是副人格, 只是糊里糊涂的游魂野鬼而已。普通人要是听到这恐怕要吓一跳,但君长思老爷子书香门第,根正苗红, 坚决追随党追随国家的指导方针,从不迷信。
贺洗尘表示十分敬佩并且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好把精神分裂症治好。奈何君长思脾气古怪, 听他这样一说, 反而不去了。
“长安哪。”君长思执拗地叫贺洗尘这个名字。
【在嘞, 怎么了?】贺洗尘起初还会辩驳两句, 后来也就算了, 他这样叫, 他就这样应。
君长思敲了敲孙子的房门,然后淘米煮粥,一边说:“麻烦你以后唱歌的时候悠着点,尽跑调,我听了睡不着。”
贺洗尘不乐意了:【哦豁!我哄元儿睡觉呢,你什么没做还和我抱怨?下次元儿睡不着你自己搞定!】
“这个不是你唱歌难听的理由。”君长思插上电饭锅的电源,不以为然地嘲笑道。
两人还要继续拌嘴,君自安已经刷牙洗脸好从房间里出来。上白下黑的校服,清爽的寸头,眉清目秀,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张扬的时候,可君自安却一股子沉静游离。
他看了眼擦手的君长思,垂眸轻声叫道:“爷爷。”
“嗯。”君长思一向不苟言笑,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穿鞋,买你喜欢的瘦肉包去。”
君自安元日出生,小名元儿,五岁的时候查出是高功能孤独症患者,在康复中心治疗五年后,爹妈生了二胎。那个时候老头子痛失发妻,还要打起精神照顾君自安,好巧不巧的,贺洗尘在他体内苏醒过来。
时至今日,也有五年了。一老一少一魂,住在小公寓里,君长思的退休金加上君自安爹妈的抚养费,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连君自安的病情都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