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还好吗?”秀莹问。
春香答道:“还好吧。”
“见着你母亲了吗?”这似乎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然而秀莹还是问了,因为她今晚不单单只是问这一桩敏感的话题。
平日里,她是极少与春香这般畅谈的,而且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又要各奔东西。这几年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应该不单单只是玉芬她们所说的那样。秀莹想要从春香这边知道,她想听听她又是如何为自己辩解。
春香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见她,她倒是听说我到香港后,来找过我几次。”
“为什么不见见呢?”
“我不知道。”春香说道:“从小看着别的小孩都有母亲在身边,我就在想,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在我身边?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是因为家里面穷。可是我身边的同学跟我们家一样穷甚至比我们家更穷的都有,别人的母亲为什么不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孩子?直到后来我知道,她原来在香港有过一个女儿。那时候我又想,香港那边的是她的女儿,那我呢?我也是她的女儿呀,为什么选她不选我?”
黑夜里,秀莹看不清春香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心里一定是很恨的。是的她应该恨的,只不过恨又有什么用处?
“这么多年来,我反反复复地想要见一见她,可是等我到了香港后,我突然又有些害怕见她的。怕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她提到当年的事,怕她说出一些我接受不了的真相。怕我恨了这么多年却发现自己被她几句话就攻略下来。”
秀莹道:“可是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呀,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真相你不是应该听听她是如何讲的,就算也许她说谎,你也可以从其他地方去求证的呀。”
“这么多年,她的那些形象在我耳边根深蒂固,我怕如果我和她相认了,你们会瞧不起我。”春香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更小了,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你所说的这个你们当中,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并不包括我。也许小的时候,我也受了其他人影响,觉得你这一生都不要跟你母亲纠缠上才好。然而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就不能用从前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其实你内心应该是不恨她的吧,如果当年真的她有什么难言之处,又何必去恨呢?”
春香回道:“我不知道。”
“心里存着疑惑,为什么不去面对它,解决它?就算真相真的如你想的那样,至少你知道了所有真相,而不是由别人口里说出来的,不是完整的真相。如果有机会,就和她见上一面吧,也了了你从小的所思所想。到那时候,你如果真的接受不了这样的母亲,就离她远些吧。”
春香默不作声,但是秀莹知道,这些话以前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而她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毕竟养恩大过生恩,她这般做这般想养他的人会认为她是忘恩负义。
其实当年的真相是什么样的,秀莹也很想知道。
春香母亲大着肚子来江都那年,秀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子。印象里,那个女人不太爱说话,做任何事情都静悄悄的,倒是三叔年青时荒唐了几年。
后来春香出世了,刚开始是喜事,后来不过多久,家里面就开始吵闹,而后两人离了婚接着闹。总之那年在秀莹的记忆里十分的不安宁。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春香停了半拍问道:“是什么事?”
她大约也猜到秀莹要问的是什么了,这次她比刚才那会儿还要紧张。
“就是昨晚哥哥与玉芬姐问的那件事。”
“哪件?”春香打马虎眼儿。
然而秀莹不想与她兜圈子,直接说道:“就是关于你有没有在香港交男朋友的问题。”
春香反问道:“那你呢?”
秀莹笑了,“是想用我的秘密交换吗?”
春香耍赖道:“你已经问了我一个秘密了,难道不应该用你的秘密换吗?”
“我昨晚不是都说了吗?”
“你都不相信我昨晚说的,难道我就会相信你昨晚所说的?”
秀莹赖不过她道:“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是真的没有交男朋友。英国念书学费花费不少,父亲与母亲虽然在那边有工作,但是我也不能浪费他们的血汗钱,去自己逍遥快活。”
“那有没有人追你?”
“应该有吧,不过我没太注意。”
“没太注意?你这放说得真心虚。”
是的,还真的是很心虚。秀莹在华人堆里长得并不差,然而在外国人的地盘,她倒不确定了。那四年里,到底有没有人注意她呢?她想应该是有的吧,只是那时候她总是会避开与人有所纠缠,所以那些注意她或者说注意她很久的人,并没有主动上前与她告白过。
“好吧,既然你非得要我说一个秘密交换,那我就说一个吧。”秀莹将他去法国的事情与春香简单地讲了一遍,感叹道:“其实恋爱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自己得长个心眼儿。若是那时候我不长心眼儿,就那样随便地嫁去徐家,我还指不定今天落到哪步田地。”
春香听完秀莹所讲的,说道:“这徐家的人也太可怕了,我都有些不敢想以后的事了。”
“所以,我现在问你的事,也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的近况而矣。不想你多走弯路,更不想你伤心。”秀莹淡淡地说道:“虽然我心里一直是没有徐榛,但是前前后后想下来,我还是有些难过。难过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有坚持到底,为什么要答应与他相亲,为什么那么傻地以为他不爱说话只是老实本份,又为什么让自己相信了一切自己一开始就不甚满意的他的所有缺点都是自己对他的偏见。”
“姐,我今晚与你说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别人讲?”
秀莹应道:“当然,今晚我们讲的都是秘密。”
“是的,我谈恋爱了。”
这是秀莹意料当中的事。
春香接着又讲道:“是一年前开始的吧,不过他倒不是香港本地人。”
她说那人的家在东北,是家中的养子。他是到香港玩的时候认识春香的,平时两人也就写信打电话,并不是两人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他还在念书,每逢寒暑假就会去香港看她,他与她同岁,同样生世凄怜。
他生下来就被生父母遗弃,大冬天下着很大的雪,不过命硬没被冻死,被养父母收养。在他几岁之前养父母没有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然而那几年过去后,养父养母有了自己的儿子,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待他了。他时常想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之人,总想离开养父养母去寻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道德与舆论绑着他,就算这几年里,有了一点点亲生父母的线索了,他也不敢去和他们相认。
春香觉得他们的命运如此的相似,或许便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吧。所有的人对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是不能够理解的,就算嘴上再说得头头是道的理解,也只是嘴上说说,就像那些没吃过糖的人,你问他们糖是什么滋味的时候,也许他们的标准答案都是一个甜字,然而总归与那些吃过糖的人说甜的时候的样子是不同的。
世界上永远没有那么多感同深受,除非自己是真正经历过的。否则说再多也只不过是骗人骗自己。
他所经历过的,其实正是春香所经历过的。不同的是,春香只是被亲生母亲抛弃,而他是被亲生父亲与亲生母亲。她的痛,她的不安,她的一切想法,他完全都能理解,也完全都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想也就只有他最最懂得她,最最能理解她。
“可是这是爱吗?”秀莹问道。
春香反问:“那什么又是爱呢?”
是啊,什么又是爱呢?这个命题又有多少人能够给出最标准的答案?秀莹不能够给春香答案,也不能给自己答案。
每个人心中所认定的爱是不相同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相同,因此他们所需求的也不相同,所感知的更是不相同。
从前对春香来讲,能给她哪怕一点点温暖的人,都是有爱的人。常年给她吃穿,养她这么大的大伯母一家子是爱她的,周围从来没对她起过坏心眼儿,经常私下帮她的人也是爱她的。
可是那是从前,那是她还小的时候,现在她长大了。她所看到的再不是从前眼前的一点点地方,而是更广阔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