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还在百花楼门口捡到一个女孩子。小女孩年纪小,连话都说的没有条理,只知道要娘亲,眼见着就要嚎啕哭起来。她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哄,手忙脚乱。后来抱进了百花楼,从桌上的攒盒里拿了枚桃干给她,她才安静了,抱着桃干开心地啃起来。这攒盒共有五层,分别装着各色的糕点糖饼,干果蜜饯,都是李嫂准备的。王昭君不大爱吃这些,现在能用来哄住这小姑娘,十分庆幸。
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沿街喊着“囡囡”找来,正是这女孩子的父母。他们今日进城买东西,很忙碌。要买的东西太多,于是便商量分开买。丈夫以为妻子照看着女儿,妻子以为女儿在丈夫身边,结果到约好的地方碰头时,才发现女儿不见了。
妻子抱着一无所知,啃了一脸点心渣的女儿啜泣不已,丈夫倒是镇定点,连连给王昭君道谢,还拿出一包地瓜干请她收下。
这地瓜干竟十分香甜,比许多糖饼还要好吃些。
若是李嫂知道她不爱那些精致点心,反而抱着几文钱的地瓜干吃得津津有味,怕是要心塞的。
苏州城里的庙会盛大,有贩卖各种玩意儿的摊贩,也有新奇有趣的表演。王昭君还买了文竹盆栽,就放在百花楼二楼的桌子上。
一日王昭君路过一户人家,顿时被满枝头的红梅吸引了注意力。这树在院墙那边,极高,枝头有些都伸到墙外来了。红梅艳丽,暗香涌动,让人心旷神怡。相比之下,百花楼后院的梅树果然没有丝毫要开花的迹象,便更是令人期待来年的盛状。
除夕当天傍晚,王昭君牵着马出城。
临近过年的几天,苏州城一直很热闹。但真正到了这一天,除了鞭炮声,街上竟难以听到更多的喧哗。
因为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不管是世族大家,还是小门小户,人们差不多都会选择待在自己家,与亲人围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白天王昭君没有出门,只找出一本游记,慢慢翻看。不知道是什么朝代什么身份的作者,自称不悟浪人,零零碎碎地记录着自己的经历,有途经的名山丽水,有被黑心商店欺负的愤懑,有山中菌子味道鲜美的形容,有某个城中花魁一出举座皆惊艳的感慨。这书是她在一个专售旧书的摊子上买下的,当时只觉得自序里语言幽默诙谐,结合着文中内容来看,竟无端感受到一种自嘲的失落感。
其中有一章,也是除夕那天。不悟浪人独自在外,无亲无故。别人都是欢喜团圆,他却背着一壶酒开始爬山。等爬到最高处,俯视着远处城池的灯火,痛饮烈酒,“虽周遭阴森寂静,但更觉心潮澎湃。”不过这等豪举结局却不圆满,喝了酒后他只感到更冷,“唇齿打颤浑身哆嗦”,于是忙不迭趁着意识尚且清醒下了山,借宿在山脚的寺庙里窝了几天才好。
王昭君倒是不怕冷的,所以她很有兴致,想去尝试一下除夕夜登高饮醉的豪情。
第20章 元宵花灯好
苏州城外的山脚下,也有一个寺庙。
王昭君昨夜在山上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裹着袍子睡了一觉,今早才下的山。现在时候还早,天蒙蒙亮,但寺庙外已经是人群拥挤了。
——那是趁着大年初一就来上香请愿的信众。
马昨晚寄养在附近的人家家里,和耕牛拴在一起。王昭君上门后又借了热水洗漱一番,才慢悠悠地准备回去。
她不怕冷,但喝了一小坛烈酒,又靠在石头上睡觉,现在只觉得没精神。
看来不是谁都能做个豪情万丈的侠客啊。
苏州城门大开着,王昭君进了城,时不时能听到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街上依旧没有太多人,仅有的那些也是来往匆匆,互相之间都不怎么开口。
王昭君只想回到百花楼,好好睡一觉。
她进了院子,牵着马去马厩,当即愣在原地。
原本空荡荡的马厩,竟然有一匹马在!
并且这匹马,十分眼熟。
她飞快地拴好马,进了小楼。才绕过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便见一个人踩着木梯,匆匆下了楼。
王昭君望着他,讶然道:“花满楼,你怎么在这里?”
花满楼像是没听到似的,停在她面前,表情似喜似悲。他抬起手,似乎是准备碰一碰她,但手指刚触到王昭君的脸颊,他恍然被惊醒,立马收回去,黯然道:“我以为你又走了。”
他的手真凉,和刚从外面进屋的王昭君相比,也不差什么。
王昭君只顾着他说的话了。
他说“又”。
她心中叹息,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之前,是我太过任性,对不起。”
花满楼沉默片刻,摇摇头:“不必再说那些。”
现在时辰尚早,城门大开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晚上不好赶路,以杭州城的距离,他必然是昨天就已经到了。王昭君是在傍晚时分出的门,竟是恰好与他错过了。
百花楼的二楼,只比外面稍微暖和点,因为她临出门已灭了所有火种。这种环境下,花满楼睡了一个晚上,怪不得手那般冰凉。
她已经这样愧疚,花满楼便没有告诉她,其实他彻夜未眠。
黑漆漆的百花楼里,他就坐在窗前,安静地想着一些事。
他想起自己幼时生了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后来干脆昏迷过去。等再次睁开眼睛后,听到母亲哭泣的声音,还有父亲和几位兄长的说话声。他眨眨眼,好半天才说出话,嗓音嘶哑:“怎么不点灯,这么黑。”然后周遭的声音顿时都停下了。
他想起自己刚决定从家里搬出来时,父母的百般不愿。他们向来疼宠怜惜他,恨不得把最好的都送到他面前,听到他说想自己独居,哪里肯同意?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在他同意李嫂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后,才松了口。即使如此,他临行前,母亲依旧不舍,以至于哭了好几场。
他想起陆小凤本来是没有胡子的,不知哪一天开始,他突然蓄起了胡子。他是看不到的,只是突然听江湖上开始有“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叫法,才知道这回事。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就颇讲究地蓄了须,还洋洋自得自以为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想起王昭君刚离开的几天,他总是心神不定。他看不到,但从旁人的话里总知道,她样貌应该极美。一个貌美却无武功傍身的年轻女子,在外独自行走,又是那样懵懂单纯,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该如何是好?如果她身上带的钱花光了,要住哪里吃什么?她听了大智大通的话,心中定然茫然难过,若是一时想不开……他向来是个乐观开朗的人,总觉得世间处处充满阳光,人生总是缤纷美好的,现在却忍不住往糟糕的地方想。
他与王昭君相识,不过半月的时间,却已经渐渐熟悉起来。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听不到有人对某道美味菜肴的赞美;摆弄花朵时,他偶尔会回首,总觉得有个人就坐在身后,耳朵仿佛能听到她翻书的声音;挑拨琴弦,琴声细碎嘈嘈切切,再没有人会启笛应和。
已经过了很久的独居生活,突然就不习惯了。
他请朋友留意她的行踪。在四哥的婚礼上,听陆小凤说没有她的消息,又是一阵担心忧虑。天气渐渐寒冷,百花楼的花儿们都谢了。李嫂便叫人上门,将院里阳台的花盆都搬进屋里。他听着他们的搬动的声音,突然问道:“梅花快要开了吧?”
李嫂道:“哪里有这么早,最早的梅花大概过上一个多月才能开。”
“去把谭花匠找来。”花满楼说,“我有些事要向他请教。”
谭花匠是城中有名的人物,最会伺候花草树木的。花满楼问过他之后,从他那里移了一株梅树过来,就种在百花楼的院子里。他第一次栽植这种,格外细心,知道它扎根存活,长势喜人,便十分高兴。
高兴,又惆怅。
他总想着,自己足不出户,自然得不到她的消息。但他又担心若是离开百花楼,王昭君突然回来,两个人便错过了。
后来,她真的回来了。
花满楼只觉得心中充斥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他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听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听她动手给自己斟茶,听她柔声讲述着离开之后的行踪,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