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CP完结】(86)

作者:杜冒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平怀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荡烟尘。

当日太子与皇帝一番促膝罢,宫中太医便整院儿地心惊胆慑起来,只因宏宣帝身况陡转直下,一阵猛咳忽便卧床不起,时醒时昏。

太医令诊后讷讷不敢言,巍巍颤着年迈身子俯首伏跪,惶然请罪,道宏宣帝寒气已透肺而过,伤及心脉,恐所余天年已不多矣。

这把掉脑袋的话嗫了半天才道得完整,太医令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汗水浸透墨绿官袍。万幸半晌之后未得迁怒,宏宣帝疲惫遣其退下,已听不进半句医嘱。

消息如疾风过墙,当夜传遍深宫。

平怀瑱守在龙榻前接连伺候数个时辰,待亥时行出养心殿,殿外候了整日的蒋常便急着附耳近身,悄声道了些话。

平怀瑱听过颔首,当前万事尽如所料,余下如何还待看明日风波。此后转念一想,又思及皇后,担忧她于此间闻讯伤神,着实放心不下,因而虽已夜深,仍决意往那冷宫行上一趟。

行走间稍有走神,往前数步恍然顿足,望着足下通往凤仪殿之路,心中无比沉郁,在月下默立片刻才换道向着冷宫徒步去了。

彼时灯已阑珊,所过之处各宫各殿皆光影晦朔,阒静空余虫鸣,而愈近冷宫,愈显幽僻寂寥。

平怀瑱延着落寞宫墙取道前行,渐渐的将那独立于荒凉之中的一殿入目,再行近些便能望见寝殿廊下的两盏单薄夜灯,与暗不透光的几扇窗棂。

皇后已梳洗入睡,平怀瑱暗想自己所忧多余,心下松懈几分,不禁放缓脚步,欲近前在外瞧上一眼便走。

廊里守夜宫人共有一双,一为寻常宫婢,一为李清珏安排进宫伪作宫人的吴阳成。两人远远见他来此,各自行礼问安,平怀瑱抬手低道“免礼”,再向吴阳成问道:“皇后今日可好?”

“回太子话,皇后娘娘今日精神尚佳,不过晚些时候听闻皇上抱恙,倍感焦虑,方才睡下不久。”

平怀瑱闻言蹙眉,想皇后既已听说养心殿之事,必不能睡得安稳。正想着,果听殿内传来皇后轻唤,是听着了廊里话声,知他来到此处。

“母后,儿臣在。”平怀瑱遥相应声,转身欲推门入殿,见室内竟无棉春前来启门相迎,颇为疑惑,“棉春此在何处?”

吴阳成回他:“在殿内服侍,皇后歇下便未见她出来。”

平怀瑱颔首,亲自将门推开,伴着陈旧木门之声抬眼,似有一道阴影晃在眼前。

下一瞬,只听身后宫婢捂眼尖叫,蒋常颠了半步,喉咙里愣是没发出声来。

月光洒入室内,平怀瑱逐将双眸敛紧,抑下满心震撼,盯着梁下缢在白绫之上的那道瘦削身影,久久不作挪眼。

第八十章

“殿外何故喧哗,棉春,”内室间隔帘传出皇后轻唤,“太子来了,棉春,快扶本宫起来。”

平怀瑱紧了紧拳,不再望那梁上尸身,迈步入殿疾向帘内赶去。

不多时便有温和未起波澜之声体贴哄道:“母后慢些,棉春不在这殿里。”

皇后半睁着无神双眼,凝眉生惑:“方还在的。”

“是,方才离去,道是家人抱病在榻,想见她一见。棉春不敢扰您歇息,便来求了儿臣。”平怀瑱顺口搪塞,只求将她好生瞒过,歉疚道,“儿臣自作主张允她离宫,教母后身边又缺了人来照顾。”

“这地方不缺人伺候,太子允她离宫乃是善举。”皇后不忍他自责,忙把这话应下,执手予他宽慰。平怀瑱不作答复,颔首反将她清瘦手掌握了片刻,仔细放进被里。

帘外蒋常默听了几句,如鼓心跳渐也缓了下来,回首一探,见吴阳成已制着那受惊宫婢匿入殿中,随步紧拢了两扇高门。

蒋常在这暗夜里被他如炬目光盯了盯,一恍回神,忙上前替他将那宫婢捂着嘴,由他空出手来独自近前,去把棉春僵直身躯抱落地面。宫婢眼睁睁看了半途,似被棉春不瞑双目狠狠瞪着,吓得双眼一合滚下泪水,口里却再也叫不出声来。

寥寥一重纱帐,外如地狱百鬼穿行诡谲静默,内是人间慈母孝子和声细语。

皇后犹不知实情,更不知话里棉春早已冷了身子,就近在咫尺之外。太子所言她无一不信,确当棉春求情出宫去了,这两日间起居衣食皆为之照顾,比不得雁彤周到,却不难瞧出一片赤诚,不由微微惋惜:“棉春是个心细的。”

平怀瑱心头漫起一阵酸,忆及当初权倾后宫的凤仪殿,满殿上下没谁能比得雁彤体贴,仅此一人足矣。

哪像如今,同棉春这般心细的一时竟也难求。

他喉里涩涩发堵,缓了片刻勉力令出口之声含笑道:“儿臣再给您物色。”

皇后险些张口推拒,话至嘴边却又半字不道,浅笑颔首应了。她知身边的确需人看顾,与其逞强,不如就依太子所愿,以免教他时时忧心,罢了,和悦面色再度转愁,忧思忡忡了起来。

“近来不太平,听闻前堂刑部日前才没了一位大臣。”

平怀瑱一听便知她话里带有疑问,顾及外殿有人,不可答得太过明白,于是靠近些许低沉委婉道:“儿臣也吃了一惊。”

此话既出,皇后即知此事与他无干。

然而道是无干亦有干,行凶者是为怜华,其因又牵动着百余死侍的存亡安危,平怀瑱虽事先不知情,事后却不能撇得一干二净。是故眼下这般寥寥带过,只是为了安皇后之心,他已非少年,至如今已不愿皇后再为他劳神费力,凤仪殿为太子承罪洗冤,当是他最后一回被皇后护在羽下。

“你父皇……”皇后不察他诸多感慨,终将最为关切之事问出口道,“你父皇今日,身子愈不见好了?”

平怀瑱仍不与她实说:“太医们哪敢怠慢,母后莫要太过伤神。”

“你这般说,皇上便是……”皇后认命笑了笑,伏在被中之手未多犹豫再度探出,摸索着寻到平怀瑱近在一旁的手臂,稍稍使力引他凑耳至唇边,以极轻气音嘱道,“你是太子,储位多年未改,在皇上心中便再不会改了。母后能揣得此理,他人当能同样揣得,这最后几步定是万难万险,非谨慎无比不得自保。瑱儿你可懂得?”

一时竟唤起昵称。

平怀瑱敛眉聆着,至此才倏然明白过来,原来皇后所忧根本不是皇上康健与否,而是吊着一颗心看他这儿子踩上了最后一阶高耸危台。

成,则立天地;败,则坠深渊。

皆无后路。

“孩儿懂。”于是话里也不再称臣,平怀瑱顺耳把为母之嘱牢记脑海,如在身骨深处刻下一章护身符文。

皇后听得接连点头,暂且落下整日不平之心,手指寸寸松开,试将袖上皱褶抚平。

殿外风动,吹熄廊灯一盏。

明月拢云半遮半掩,平怀瑱放目窗外,看此夜月黑风高,寒意瘆人,半晌后收回目光,垂眸胡道:“今儿月色好,夜里气候于这闷闷夏日尚算凉爽,母后定能好眠。”说着一边扶她躺下。

皇后弯唇合眼,与他简略谈罢,安然入睡。

平怀瑱默在榻畔护着,耳里盈着草木深处的成片蝉鸣,愈听愈觉静。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沉沉睡去,他亦起身离开,轻缓挑帘不惊声响,过外殿时双足顿在久候的三人旁。

守夜宫婢面带干涸泪痕,立时膝弯发软朝他跪下,平怀瑱看也不看,且向吴阳成低道:“弄干净。”

吴阳成会得其意,知他所指是为棉春尸身,可那宫婢胡思乱想,以为此话是要将她灭口,慌得开口讨饶,仅逸出半字便被蒋常牢牢蒙住嘴。平怀瑱回首怒视,蒋常心里捏了把汗,待太子压下火气转身行出,这才制着宫婢急急跟出殿去。

半途之中身后没了足音,平怀瑱独回旭安殿,未允人掌灯,于暗夜里无言坐着。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殿外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等着蒋常碎步行至身前,向他交代后话。

“太子,那宫婢叮嘱仔细了,今夜之事绝不会道出半个字去。”

“如此最好,”平怀瑱轻揉眉心,“莫忘了时时点着她,想要全身而退切记管好那张嘴,若是机灵,少不得她的好处。”

“嗻,奴才说了,太子宽容,只要她懂事便能好好儿过活,来日晋升一等宫女都不在话下。”

平怀瑱听他复述甚感满意,此事就此揭过,继而吩咐道:“还有二事,你明日起身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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