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CP完结】(79)

作者:杜冒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然此一念及至翌日告与赵柯阳时却遭驳回,赵柯阳蹙眉不展,怪他思虑不周:“太子所虑不详,皇后毕竟是为女子之身,守殿侍卫难以近身,更难彻夜守护。”

平怀瑱经他提醒恍然大悟,立时两难。

“舅舅所言极是,是我不够严谨。既不便以侍卫身份行事,可还有何良策?”

“权衡其弊,自然是择其轻者从之,”赵柯阳拇指指腹缓压桌面,指下薄雾随他动作一生一灭,伴他低语,“伪作凤仪殿宫人最是可行,宫人近身伺候不易招来怀疑。至于宫中调度,掌宫之权现仍在皇后手里,想来暂且无忧。”

“好,便依舅舅所言。”

平怀瑱闻言颔首,早作安排,隔日将那两人接入宫中,遣至凤仪殿与皇后长相陪伴。左右无人生疑,只当皇后如今行动不便,这才添了多人照顾而已,算不得稀奇事。

如此平怀瑱总算安下一份心,不再终日记挂着皇后安危,如故每日晨昏定省,旁的时候多是精心伴在养心殿中,替皇上批折理事,于旁躬身侍亲。

然而百密一疏,我明敌暗,终难设防。

这日午后,宏宣帝服罢汤药睡下,平怀瑱替他解落垂帘,折返案后提笔蘸染朱色,细勾卷文。

室内宁静燃着一炉止咳清香,平怀瑱鼻翼间充盈素净枇杷味,颇觉舒缓之际,忽闻龙榻内过帘传出阵阵愈厉的咳喘声来。他心惊搁笔,起身疾步近榻,挑帘一瞬见宏宣帝正欲支起身来,厚掌紧覆攀龙雕云柱,手背青筋暴起,瞧来煞人。

“父皇!”

宏宣帝难以应他,胸膛起伏不定,数声后吐出一口浊血,溅红金丝细绣的明黄锦被。

平怀瑱触目惊心,无暇再顾礼节,侧坐龙榻探臂扶着宏宣帝后背,另一手承于颌下接了滴滴余血。

那掌心血渍先是殷红无比,片刻后渐转乌紫,平怀瑱心下一凛甚觉怪异,登时既惊又怒。

王公公闻声赶来,珠帘四漾险欲碰碎,他惶惶迈着步子,方一过帘便被太子瞠目低斥:“人都去哪儿了!愣着做什么,速传太医!”

王公公遥望着榻间血色惊得双腿发软,颤着嘴唇嗫嚅应下,寻回神智转身向外疾去。

宫人怀揣着重重惧怕,步伐仓促地进出里外,呈水换被忙于伺候。太医院一众医师如临大敌,面色沉沉地负药匣穿行宫墙之间,向着养心殿所在之处凝重赶来。

平怀瑱心惊胆战地等来太医,心有不祥揣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医令诊脉之手,只怕所料成真。

时辰点滴游走,室如冰窒。

良久,太医令敛眉收手,起身回退两步,惶恐拜于龙榻前,身后数位太医亦随之跪伏在地。

“微臣惶恐,皇上此乃中毒之兆。”

此言一出,平怀瑱脑中顿生嗡鸣,闭眼深吸一气。

终是如他所料了……

宏宣帝今又吐血,竟是因毒所致。

汤药中经人投入索命血草,细研成沫,遇水即溶,无色无香。而他无所察觉,亲手一勺一勺,喂亲父服下此毒。

所幸毒不致命,太医来得及时,堪堪将余毒逼出。然宏宣帝经此一难身骨更虚,当下卧床不起,仿被抽了三魂七魄。

平怀瑱压下心惊之后倍觉震怒,下令彻查弑龙重案。

事关天子安危,宫中侍卫不敢怠慢,将整一养心殿翻得底朝天,当夜便揪出那名下毒宫人。宏宣帝昏睡之中无法亲审,平怀瑱将其囚于天牢暂行关押,未料待宏宣帝转醒后再为传唤时,那可怜宫人竟已惨死狱中。

阴森墙面终年不见天日,漉漉布着一层湿雾,其上青苔连片狂生,潮气扑鼻。

惨死宫人左手紧攥砖石,右手食指遭石锋割出几道深深伤口,血已凝痂,顺着墙面滑落在地。

平怀瑱顺眸往上,那道歪歪斜斜拖拽数寸的血痕之上留了两字血书,淋漓写着“太子”。

第七十四章

人存于世,素不可独善其身,此一理尤于仕途最甚。

君、臣、友、敌,脉络千丝万缕,密布成弥天之网,缚得网中人倍难喘息,举步维艰。

今太子局于网间,身负枷锁,芒刺在背,如有万千手掌扼喉,是要逼他坠入渊底。

血就二字冰冷生硬地嵌在眸里深处,平怀瑱一动不动地凝眼望着墙面,身侧阴寒铁栅浸染了多年的腥气,扑鼻熏得他不知当往前还是往后。

进退皆是夺命陷阱,此一时如立身高耸孤岛,周遭滔滔火浪猛蹿着欲将他卷入其中。他擅动不得,缓缓抬手,攥紧了粗糙栅柱,凹凸不平的点点铁屑硌得掌心钝痛不已。

在这静怒交织的窒息之感中,平怀瑱终觉自己想错了路子。

眼下我于优而敌于劣,那些人早已无余裕再去悠闲对付皇后了——他们要的,是帝王体弱如化蛇之龙、储君失宠似无骨之虎。

所以这毒才行七分、留三分,令宏宣帝身愈病然不至危矣,再令太子背这百口莫辩之罪名,好个一箭双雕,一计两全。

平怀瑱目有嘲弄,眼里宫人尸身已凉,当初为人作棋时可曾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宫里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身后狱吏垂首不敢妄言,诧异眸光四下散落至足履青石、铁索镣铐,唯独不敢落到那染血墙上去,唯恐瞧了不该瞧的,晓了不该晓的。

狱深之处隐有水声传来,一滴复一滴,似是积潮雾气凝结成片,自牢顶接连不断地砸落地上,寥寥数滴涤不净此间充盈数百年之久的条条冤罪,却破了耳里鬼界般的宁谧阴森。

平怀瑱在这滴水声中缓将手收回,松了铁珊手心里冰凉一片,转身时狱吏侍从纷纷敛首让道,无人加以阻拦。他一路行往养心殿去,面沉无波,反在身陷冤屈的一霎心有止水般的静。

殿内宏宣帝汤药服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此后时醒时寐,昏昏沉沉地不算当真睡了过去。平怀瑱一步步行近榻前,默默无言地撩摆跪下,如此许久,榻上天子才似有所觉,睁眼侧眸,正对上其子那双无惧无畏之眼。

殿中除一愁眉不展的王公公再无旁人,宏宣帝撑肘欲起,王公公急忙凑近跟前伺候着,扶他靠坐床头,取过软枕当心垫在腰后处。

宏宣帝以掌攥拳,抵口微咳几声,眼睑下布着一重十足显眼的乌黑青影,侧首望向平怀瑱,见他此去天牢归来,身后未随他人,尚未询问即听他陈罪道:“儿臣有罪,下毒宫人不可提审,已身死狱中。”

宏宣帝闻言蹙眉,多年宫中行,对此虽觉心堵可并不意外,只怒君王仍在,行凶者也敢如此嚣张。他看了看久跪不起的平怀瑱,那面上一派正色,颇有一番不畏影斜之势,然深掩其里的几分无奈无力之感总有那片刻不觉表露,于是问道:“太子何罪之有?”

平怀瑱不加隐瞒,亦不急于开脱:“那宫人死前留有血书两字。”

“何字?”

“是为‘太子’二字。”

养心内殿骤然一静,王公公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疼,拿眼偷瞅皇帝。

宏宣帝却是面不改色,默声思量少顷,继而又问:“此事可与太子有关?”

“无关。”

“既如此,太子何罪之有?”宏宣帝复又落出与方才相似之言,不过已非疑问之意。

平怀瑱心有动容,知父皇至此仍对自己深信不疑。

宫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世人皆言皇家父子无亲伦,可他有父为君,三十余载从不疑他。他行此一路,愁兄弟夺嫡,愁君王不辨忠奸令他惨失何家,但从不愁父皇与他之宠之信。

平怀瑱喜忧参半,心境复杂难言。

片刻后他压下所有纷繁情绪,回道:“儿臣之罪,一罪在未有提防,未能使父皇免受毒苦;二罪在未有远瞩,教那宫人死无对证,引来己身猜忌。故请父皇降罪儿臣。”

宏宣帝不作反驳,兀自思忖着不知作何权衡,其后竟微一颔首认了他所陈之罪。

那颔首之举一时间惊得王公公满身冒起淋淋冷汗,颇为太子心忧,而那汗未滑落又闻宏宣帝命道:“传朕口谕,将太子禁足旭安殿,此案未明前不得出。”

王公公身子一颤:“皇上……”宏宣帝冷眸瞥来,余下之话便被噎得没了声音。

平怀瑱俯首谢恩:“儿臣领旨。”

宏宣帝疲惫闭眼,太子以戴罪之身离殿远去,数日来长留养心殿之子不得不暂远身畔,岂会当真舍得。他听着步伐渐远直至再不入耳,开口唤道;“王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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