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CP完结】(106)

作者:杜冒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

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

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

“你就是李侍郎?”

“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

太上皇从不觉此名耳熟,不知缘何会听得心口一阵窒闷,蹙了蹙眉,敛眸亦难将他容貌瞧得更为清晰。

“你行近些来。”

李清珏往前数步。

每近一尺,便似有前尘往事在足下腾起浩渺烟波,太上皇道不明为何,只觉此人不与自己所闻所料相像,并无半分佞幸之相,更无丝毫怯懦惶恐,反是自己在其步步逼近时莫名不畅快……

愈近,更近,直至倏然止步。

李清珏不多一言,垂眸恭谨地立身原处,可那恭谨表象之下分明满不在乎,仿佛榻上之人绝非曾经天子,不过空空如也。

太上皇见之失笑,欲把他看穿看透,可惜半晌徒劳,险要忘了传此人一见目的为何,思来想去直言问道:“吾听闻李侍郎近来置得新宅,要问你一问,可知满朝上下只你一人行此一举?”

“臣知晓。”

“那李大人可知何为‘避嫌’?”

“臣亦知。”

“既如此,李大人为何偏行旁道?”

李清珏有一答一:“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此非旁道,无需避嫌。比之避嫌之理,臣更信身正不惧影斜。在朝为官,是为佐天子、谋民生、展抱负,而不必畏畏缩缩,更不必捕风捉影。臣为臣亦为民,是故置宅一举无需避嫌。”

太上皇自他一番话里越发听出怒意,末了气笑出声,问:“‘捕风捉影’,你在骂吾?”

李清珏掀袍弯膝:“臣惶恐,臣论人臣而已,岂敢论人君。”

“好个伶牙俐齿。”太上皇听他口称惶恐,但半分惶与恐也瞧不出,再问,“若吾执意要你避嫌呢?”

“那臣只好再将宅卖了。”

太上皇眼神微寒,伴着杳无情绪的冷笑声道:“起身,再近些。”

李清珏起身再近,太上皇恍惚一眼,觉一影从脑里闪过。

“吾……从前见过李大人?”

李清珏不答,面上神情渐难挂住,越是近前,越有难挡仇恨丝丝缕缕地浮上眸中。

太上皇思不出缘由,迷惑不解之际,内室垂帘忽被掀开,平怀瑱行上前来,阻了两人谈话。

“父皇该服药了。”

蒋常呈碗上前,托盘待平怀瑱亲自来伺候用药,巧将李清珏隔在身后,遮去大半身姿。

太上皇闭眼摆手,皇帝此举护人护得太过明显,他身老绝非心盲,既难再谈下去,不如到此为止,把人遣了下去。

李清珏离后平怀瑱未刻意提他,耐心喂饮着手中汤药,原想药尽便作告退,怎知碗将见底时仍未避过,听太上皇主动问道:“皇帝以为,这位李侍郎如何?”

平怀瑱无法,从心而言:“恪尽职守,才思敏捷,是乃良臣。”

“才乃其次,忠乃根本。皇帝,此人留不得。”

平怀瑱手中动作未顿,喂罢最后半勺汤药,把碗搁回蒋常呈近的托盘上,这才回道:“李大人之忠毋庸置疑。”

太上皇听出他话里反对,本就恼怒未平,甚感不满:“巧舌如簧,行事出格,吾瞧不见他忠在何处。”

“朕瞧得见,”平怀瑱初与他弃了父子之称,于他眼前称朕,令之意外非常,“朕不愿失此良臣,也不会失此良臣。”

满室悄静,蒋常与王公公早已听出覆背冷汗,断不敢置言其中。

平怀瑱不作分毫让步,眸中孝悌仍在,却正疯狂蔓延出从前不于太上皇身前所展露的天子龙威。太上皇失神良久,自禅位以来从未真正察觉,生杀大权、天下之计原已在那一刻便再不攥于自己掌心。

如今天下姓平,只可是平怀瑱之平,他纵为天子之父,也只可为父不为君。

今非昔比了。

方才的满腹恼怒忽于此间消逝殆尽,太上皇并未觉出凉薄,他知平怀瑱孝,自不必暗感凉薄,因而不过是觉出日月如梭,流光易逝。

“罢了……”

室里空余一声叹。

平怀瑱心中有愧,但半分不悔,尚未接话又听太上皇问:“在皇帝眼中,吾此一生可有做错过什么?”

“父皇一世英名,未曾有错。”

太上皇意味难明地笑了笑,探手将床帐扯落,且当今日无风无波。

第九十八章

不出两日,前堂高殿里就有人遭了秧。

平怀瑱向来少怒,发起天威来却无丝毫回转余地,三两罪名压身便将朝里一人举家贬谪出京。

与之牵连者莫不佝偻着背脊瑟缩微抖,额间冷汗涔涔,知皇帝嘴里那几宗罪岂会是天子真意?从前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在这节骨眼上翻出来算旧账,谁人不懂内里的意思?

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现今世道不同,皇帝只有一个,只他一句“可”,一句“不可”,那怕是太上皇也插手不得。

可怜此理竟是让在朝摸爬滚打了多年之人犯下糊涂,非得得个杀鸡儆猴的教训才能醒醒脑子。好在起码这一回过去,不论是由衷地敬,还是虚伪地尊,都绝不再有谁轻易与李清珏不对付。

平怀瑱勉强消了些火,而李清珏还是那个李清珏,从始至终面无异色,更不过问半句,安心置办家用打整旧宅,将一灰蒙蒙的何府焕作亮堂新居。

时逢大暑,李清珏赶着极热的气候,携侄儿兄嫂自京郊迁来。

府里仆从尚还寻得不多,当日一场乔迁宴令本就匮乏的人手忙得愈是焦头烂额,府门新匾下来来往往无数人,在帖的、不在帖的皆顶着烈日纷纷前来凑这热闹,生怕巴结不上。李清珏不计前嫌,毋论来者为谁一律笑脸相迎,听众人口中道尽吉利话,对这府邸啧啧称叹,好似从前当真未曾见过般。

暑气炙人,兄嫂帮着凉了数坛好酒宴客消暑,李清珏说不得酒量好或不好,只是当日不怎么停过杯,直至日落客散,仍将杯盏捏在指间,面上红晕浅浅,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

李瑞宁担忧了大半日,上前扶他,与他微一踉跄,好容易稳稳夺过瓷杯搁下,扶他往寝院回去。李清珏尚还能好生行着脚下步子,只将身稍稍偎着他,行不一会儿扯他驻足,指向另一侧道:“瑞宁……随叔爹去去那处罢。”

李瑞宁不明何意,只管颔首依他,循他心意一路行往偏僻处,愈远愈觉清净,片刻后随他迈入一方庭院,院里一幢独屋带锁,莫名生出几分忌讳。

夕阳忽地敛尽余晖,李瑞宁虚眸前望,觉掌心一凉,敛首垂眸,竟是一枚铜钥。

李清珏目视前方,声轻如夏夜晚风:“去,拜先祖。”

李瑞宁周身一震。

手中钥顿有千钧重,他动身向前,步渐疾,开锁推开旧门,入眼之景晦暗朦胧,然不知缘何能教他看得真真切切——是何家那染过血色的座座牌位,肃立眼前,与他十余年来初相照面。

李瑞宁心下所有难言半字,上前数步弯膝跪下,深深叩下三记头,其声闷响,仿佛穿透年月轮回,穿至多少年前仍自荣华的何家。

而这闷响中,李清珏久立院中不敢入。

如今终将侄儿带到至亲灵前,他却觉满心是愧。

他愧幼时常离身旁未将瑞宁爱怜更甚,愧何家血仇此生难得尽报,愧身负护储之志,守得太子登基称帝,可……终究没能护得两身清白。

他要如何向父亲道出顶头的这一“佞”字,如何让父亲看清看透他与平怀瑱之间的君臣不伦。

李清珏步步往后,渐退至院中树旁,背倚阴湿树干,越发头晕目眩,缓缓地滑坐合眸……

再醒来,已是更深露重时,李清珏身在寝房,榻畔有人凝眉担忧地候了多时,手中湿帕为他拭了多遍细汗。

“酒醒了?”平怀瑱见他睁眼,搁下湿帕扶他起身,取笑道,“又不是不曾醉过,还敢喝得那般无所节制,竟在树下睡过去了。”

李清珏闻言浅笑:“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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