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梦既死,顾琢斋没有再住在集芳堂的道理,他搬回天宁巷,依旧靠着写信抄书勉强糊口。
集芳堂的东面小楼被银梦毁得七七八八,明若柳忙着在中秋节前修葺好居所,重新开门做生意,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在院里指挥工匠修屋子,嘈杂间敲门声,她脱不开身,便让南煌去打发人。
南煌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是程安亭,脸色不由微妙变化。
泛漪被明若柳赶出集芳堂,全是因为他。
“南公子。”程安亭笑着同他打招呼,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在蜘蛛精手下丧命,全拜南煌和明若柳所赐。
南煌与他无甚深仇大恨,面对他倒也能装出副友好的模样。
“程公子。”他抱拳回礼,客气问道:“不知今日公子登门,是有何贵干?”
程安亭的眼神越过他投向院中,听他问话,便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我母亲让我来求一盆凤仙摆在房里。”
说罢,他又看了眼院中,“怎么不见泛漪姑娘?”
程安亭此言一出,南煌立时了然他为何而来。
来见泛漪才是真实目的吧?!
“泛漪离开集芳堂,回家乡了。”他淡淡说着,往门口正中挪了挪,遮住程安亭的视线。
“她走了?”程安亭震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煌装作没看见他这副神情,“程公子,我去取花,劳烦你在此稍候片刻。”
程安亭毫无反应,南煌懒得管他,前去花帐取了盆凤仙,只想早点将他打发走。
他将花钵交给程安亭,便欲关门送客,不想程安亭伸手拦住马上要关上的大门,犹不死心。
“夏姑娘还回来么?”
“不知道。”南煌皱了皱眉头,语气颇是冷淡。
南煌不想多说,程安亭也不好再问。南煌关上门,感到几分不快。
凡人都是又没用又麻烦的害人精,他真不明白泛漪为何会同明若柳一样,一头栽到凡人的坑里,拉都拉不回来。
“方才是谁?”
明若柳见他回来,顺嘴一问。南煌犹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果不其然,明若柳听到程安亭三字,嘴角一下就垮了下去。
她抱着双臂,沉默了会,忽而抬眼看向南煌,“他知道泛漪走了?”
南煌点了点头。
明若柳的好心情瞬间被这意外的事儿搅成了一团乱。
他们程家可真是好样的,程颐杀了她情郎,程安亭搞得她和泛漪反目成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里犯冲,过了两百年还能重新遇见程家后人。
南煌这几日一直想要劝明若柳将泛漪找回来,但晓得她在气头上,开口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便一直憋着没说,现下瞧着她有心软的意思,便想试探试探。
“阿柳,你……还在生泛漪的气吗?”
明若柳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干嘛?!你不会是想给泛漪求情,让我把她给找回来吧?!”
明若柳神色严厉,南煌有些后悔自己选错了时机。可话既已出口,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继续,“泛漪是做了糊涂事,可你就这样把她赶出去,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以前在御花园有土地公和明若柳罩着,别人不敢怎么欺负泛漪,现下她一人流落在外,这儿的乡野妖精还不知道会怎样刁难。
泛漪性子柔弱,真受了欺负,也肯定只敢将眼泪往肚子里咽,不敢还手。
“我没拦着你发好心!”明若柳冷着脸撂下如此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南煌咂摸过她话里的意思,咧嘴一笑。
五日后集芳堂开张营业,李大娘专门从天宁巷跑来捧明若柳的场。
明若柳送了她两盆长势旺盛的杜鹃,她满脸笑容地把明若柳拉到一旁,关心道:“明姑娘,最近怎么没有来我们天宁巷啊?”
明若柳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晓得,阿斋这些日子早上走,晚上回,一天到黑话都说不了几句。我看他啊,变得比之前还要闷!”
她轻轻扯了扯明若柳衣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悄声问道:“怎么?你们两个吵架了?你哪里不痛快给大娘说,大娘帮你教训他,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没有。”明若柳连忙笑着搪塞。
她这些日子没去找顾琢斋,一是忙着集芳堂的事情,二是还未理清自己对顾琢斋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一见就乱,那还不如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李大娘作为街头巷尾一等一的八卦好手,岂会轻易就放弃追根究底?
她拉着明若柳问长问短,明若柳被问得心里发毛,又不好翻脸。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攻势,她一眼看到顾琢斋进了大门,霎时将李大娘在耳边嘀嘀咕咕的话抛到了天边。
顾琢斋进门,见到明若柳在看着自己,便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算作是打招呼。
今日他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得集芳堂,他面上看着淡然,心却跳得身急促。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情不但没有因为见到了明若柳消散,反而变得更为浓郁。
他如此,明若柳亦是如此。她朝他羞涩一笑,半月来的不安和辗转,忽而尘埃落定。
明若柳一脸温柔的笑意,李大娘转过头看见她和顾琢斋在旁若无人的对视,当即识趣地住了嘴。
“那什么,你忙。”她笑眯眯地说着,抱起两盆花欣然告辞。
堂中人声嘈杂,明若柳向顾琢斋使个眼色,示意他到内院说话。
她将顾琢斋引到茶室,沏好茶,两人手里各捧着杯茶,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好久不见……”
“你清减了不少……”
两人声音撞在一处,又同时收声。沉默在室内尴尬散开。明若柳握着茶杯,只觉得耳朵越来越热。
顾琢斋轻咳一声,放下茶杯,拿起随身带来的一轴画,将之递给了明若柳。
“明姑娘,这是恭祝你重新开张的贺礼。现在镇上太平,你总算能安安生生地做生意了。”
明若柳接过画幅,想起上回顾琢斋在马车里对自己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脸面刹时一热。她展开画幅,见上面画了一个被数十种鲜花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花篮,不由会心一笑。
这可真是贴合了集芳堂“汇集群芳”的意思。
“多谢。”她嫣然一笑,重新将画轴卷好。想起方才李大娘说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没话找话道:“刚和李大娘闲扯几句,听说你最近很忙?”
“啊……”顾琢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吴掌柜那里有几部书急着找人抄写,我这几日在他那儿耽搁的时间就长了些。”
“你又去吴掌柜那里抄书了?”
明若柳皱眉说着,直接伸手捏住了顾琢斋手腕。顾琢斋猝不及防,一阵钻心的疼从手腕传来,他痛得不禁轻嘶。
“你别去他那儿了!”明若柳急了。
同在一个地方做生意,吴老板的为人她是了解的。这人脑子是算盘做的,最是悭吝银钱,只会催人快些干活,全然不会顾及伙计好歹。
“没事的。”顾琢斋揉揉手腕,好脾气地安慰她,“那几册书也是珍品,借着这个机会我能把它们读一遍,也算不得吃亏。”
“你想看,我买回来送给你!你这手才好没多久,当心落下病根,以后想写字都写不了!”明若柳噼里啪啦地把他的话堵回去,心里颇是无奈气恼。
“没事的……”顾琢斋不以为意,还想着小事化了。
明若柳恼了,直接提高了声音,“不许再说没事!”
“好好好,我不说了。”顾琢斋连忙改口,怕她当真生气。
明若柳想要教训他两句,却又心疼他手腕,末了,她瞪他一眼,起身取来瓶药油。
“手来。”她没好气地伸手。
顾琢斋笑笑,温顺地将手递了过去。
明若柳心里有气,拉过他的手,倒了药油就是狠狠一揉。
被揉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顾琢斋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待见到明若柳脸色不豫的,当即装作没事一般。
明若柳好气又好笑,她放轻手劲,仔细给他的手腕揉药油。
“痛么?”她抬头问他。
“不痛。”顾琢斋回答得毫不迟疑。
不痛才怪。
“说谎。”明若柳戳穿他的谎言,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