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公子,快别乱动!”
长乐赶上前扶住他,顾琢斋茫茫然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懂了那才是他的梦。
明若柳是真的不在了。
这个念头缓缓从他心中浮现,巨大的悲哀像晚来的潮汐汹涌地淹没了他。他躺回床上,怔怔看着天花板上满布的卍字,眼泪忽而溢满了眼眶。
长乐见此情景,识时务地离开了房间,留他一人处理情绪。
及至日落,长乐将汤药送至顾琢斋房间,见他仍是如早上那般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顶,也不催他喝药,只是将药碗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顾琢斋忽然说:“长乐,将你师父请来。”
长乐讶然一瞬,轻轻答应了一声,立即前去请来了清和。清和走进房中,眼见顾琢斋了无生意,无言叹了口气。
顾琢斋摁着伤口坐起身,望向清和道:“清和,我看破了。”
清和倒是对他话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从容回道:“你尘缘未了,难成佛门中人。”
“我的尘缘还没了么?”顾琢斋自嘲地笑了笑。
清和沉沉一叹,“顾兄何必如此消沉。”
顾琢斋垂下黯淡的眼眸,心中一片死寂。
若不是自伤其身有违天道,他恨不能追随明若柳下入黄泉。画道、前程、理想之心,这些前些时候还让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放弃的东西,在明若柳随风而逝的那一刻,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一个“情”字放弃掉人生其余的所有意义到底值不值得,但他觉得所有的意义全是建筑在这个字上,没有了这个字,他只能做一副行尸走肉。
没有了明若柳,接下来的时光无谓长短,不过都是虚无。
“也罢。”他轻声说,“于我而言,是否佛门其实无甚差别。落花逐水,零落飘叶,以后我身处何方,不如全凭天意断决。”
清和皱眉摇了摇头,顾琢斋这不是看破了,而是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
他欲好言相劝,又念着顾琢斋性子执拗深沉,平常劝慰之话想必全然无用。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想必明姑娘不愿见你如此。”
听得清和提起明若柳,顾琢斋的心忽而刺得一痛。心脏处尖锐的痛连绵散入四肢百骸,让他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
“可是今后不管我如何,她也见不到了。”
清和拨动着手中的佛珠,默默打量了他片刻,从袖中取出了枚同昨日送给顾琢斋的一模一样的小金铃。他轻轻一晃,小金铃发出了一声极为微弱,却真是存在的响声。
“这金铃与我昨日赠你的本是一对,这铃发声全靠灵力激荡。昨夜明姑娘妖元散灭,灵气散于天地,可我赠你金铃之时,在铃上施了法术,可强留下一星灵气。”
“那猫妖夺去你的铃铛,想必也是感应到了那点残存的微弱灵气。”
顾琢斋听着听着,不由坐直了身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克制问道。
事情似有转机,可他不敢抱有任何期待。他知道若是这一分期待落空,堪比在他心头又狠狠扎了一刀。
“留下的灵力太少,我不知道明姑娘能不能撑过来。但只要这铃铛还能响,就说明她还在。”清和说着,将小金铃递给了顾琢斋。
顾琢斋小心又郑重地接过铃铛,颤着手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一声细弱的微响,他的心跟着这声儿猛然一颤,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等吧。”清和目光落在铃铛上,怜悯地说:“也许这铃铛不知什么时候就不会再响,也许你等了一辈子都等不到她回来,但是你等吧,或许不需要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呢?”
第104章 (正文完)
顾琢斋伤愈之后,在灵泉寺静养了三月方重新回到画院任职。
他这场病生得蹊跷,汪石虽然心有疑虑想要问个究竟,但见顾琢斋本已清瘦的身形瘦得形销骨立,也只得按捺下不解,私下里对他多方宽解,望他早日振作。
顾琢斋无意去理论清和对他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让他不至于寻死编出来的胡话,总而是信了。
世上再无别事让他牵挂,他便干脆沉心遁入画道,每日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便是钻研画艺。他心无旁骛,至于对韩风被革职流放一事,完全一无所知。
明若柳虽然与韩风签下契约,告知了他封印的印眼所在何处,却隐瞒了他一事,那便是这个封印并不是如他想得那般是一个以魂魄化力,单纯镇压的封印,反而更像是一个契约——一个以魂魄固守一地,不得转世轮回为代价,换取大妖妖力被禁,无法作乱的契约。
韩风固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捉妖师,但利心太过,擅闯旧宫御花园,妄触前朝封印,差点放出镇压在宫殿地底的大妖,反而差点酿成了大祸。
顾琢斋卖掉浮桥镇的老宅,买下明若柳在京城住的小院,搬了进去。
明若柳走得匆忙,留下一院奇花奇草无人照料,顾琢斋不懂莳花弄草,但因为爱惜她留下之物,只得硬着头皮钻研。后来他慢慢琢磨着,倒也领悟出了几分心得。三年过去,庭院被他照料得比明若柳在时更来得鲜妍清雅。
他将清和赠予他的金铃悬在明若柳房间的窗户下,每日听着风拂铃响聊作慰藉。
程安亭一朝得中,外放至江南任官。他离京时正是顾琢斋最为消沉、谁也不想见的时候,他几次前去灵泉寺想要同顾琢斋辞别,无一回不是被拒之门外。
他在江南安顿好后,隔三差五寄信与顾琢斋,顾琢斋料到信中无外乎都是些劝慰之语,收信之初连信封都没拆,更遑论提笔回信。及至半载过去,他哀戚懊悔的心思减轻了半分,方渐渐恢复了与程安亭的通信。
程安亭三年任期期满,准备回京重新接受任职,自启程之初便连写了几封信给顾琢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前来相接。
这日是程安亭到京的日子,顾琢斋在家收拾好,早早就出发前去城郊驿馆等程安亭入京。驿馆在城西郊外,与旧宫相去不远。顾琢斋见时间还早,顺便拐到了旧宫旁的集市闲逛。
走到一个三叉路口,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处算卦看命的摊子,一个须发皆白,胡子长长的老头子立在卦摊前,正在绘声绘色地同人讲着《柳毅传书》的故事,便跟着凑了过去。
说书的老头子声音洪亮,讲到兴头上眉飞色舞,不见半点老态。他语调抑扬顿从,嬉笑怒骂引人入胜,引得围观众人跟着他讲的故事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扼腕唏嘘。
老头子酣畅淋漓地讲完一个故事,围观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去,老头子端起茶壶尽兴地喝下一大口,见摊子前站着个面容清秀斯文的年轻人,几不可察地挑眉笑了笑。
他放下茶壶,咂咂嘴,笑眯眯地问顾琢斋道:“后生仔,故事讲完了。你还不走,那是打算算个命吗?”
顾琢斋听着他说书,神思不由飞到了明若柳在时,拉他去茶馆听书儿的回忆。他出着神被人骤然点醒,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老头子坐下来,问:“那你是要看面相手相,还是要测字?”
顾琢斋向来不信命理玄学,老人如此问,他便随口答道:“测字。”
“好。”老人干脆答应着,递给他一支笔,伸指点了点摊子上放着的一沓纸,“你抽一张,随便写个字就好。”
顾琢斋抽出张纸,落笔写了个“柳”。
老人拿起纸一看到纸上这个字,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您笑什么?”顾琢斋不明所以。
“春来柳发,万物复苏,生气勃发之时,烦忧也会随着冬日风雪消融无踪。”老头子拈了拈雪白的长须,摇头晃脑神叨叨地说:“柳条飘摇如丝,常常勾人衣袖惹人流连。我虽不知公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但从字面来看,你与心中记挂之人缘分未尽,还有纠缠的余地。”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怎样都解释得通,唯有最后一句话隐隐触到了顾琢斋的心事,让他感到几分惊异。
“测字五文。”
他张开想要多问几句,还没来得及出声,老头子便伸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五,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顾琢斋转念一想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此时竟想着用巫卜之术排解心中忧虑,不觉羞惭。他默然掏出五文钱递给老叟,离了卦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