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就这么巧,偏生在他不在京的这段时日,阿蘅与慕安兄都连遭大祸,几乎丢了性命……
夏风微凉,沈湛却觉是呼啸凛风彻骨吹过,他怔怔地拿起身前茶欲饮,未送到唇边,即已因手滑跌落,摔在庭中石桌上。
白瓷碎裂,茶水倾流下桌,沈湛听慕安兄轻轻道:“我为人兄长,却护不了心爱的妹妹,是我温羡无能,可是明郎,你为人丈夫,曾向阿蘅、曾向我与父亲承诺过的,我们琴川温家是小门小户,可阿蘅,是我与父亲的掌上明珠,纵是皇家贵女也比不得,我千里迢迢将她送嫁至京城,亲手将她的手,交到你的手里,不是由着你一个不慎失手,将她摔碎的。”
慕安兄离开许久,沈湛方僵直着一双腿,站起身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妻子房前,一个简单的推门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他缓缓地走到榻前,妻子仍是背着身侧卧,沈湛回想着今夜妻子的种种反常,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几要喘不过气来。
“……阿蘅……”
他低下身子,哑着嗓子轻轻地唤,手刚触到她肩衣,即见她肩头轻轻一颤,沈湛僵住的手,渐攥握成拳,死死负在身后,喉中酸涩,凝望着妻子清纤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从前说了那样多,可又做到了多少,他自以为母亲对阿蘅只是日常闲气发作,他在时可护着她,他不在时,将阿蘅送到姐姐身边就好,他想得越是天真,阿蘅所受的苦楚,就越深越重。
长久的静室沉寂后,紧攥着双拳的沈湛提步欲走,一直侧卧不动的妻子,却忽然坐起身来,紧紧扑抱住了他。
“明郎!!”
她语带凄惶地唤,柔软的双臂用力地勾搂着他的脖颈,如连理缠枝,再也不要与他分开。
沈湛亦紧紧地抱住妻子,心中愧疚痛苦,如翻江倒海。
晕黄的静室灯光下,夫妻二人沉默地拥抱着,人影交汇在地,宛如一人,许久,阿蘅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响起,“……我想在哥哥家住几日。”
“好,都随你,你想住多久都随你”,沈湛低声道,“我也这里陪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温蘅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阖上了双眼,几日,再让她贪欢几日的时光吧……她不能为一己私情,让父兄一再陷入险境,今日,哥哥人在天子脚下,幸留一命,若明日远在琴川的父亲出事,哪里来得及相救,她又如何,对着一而再加害他们兄妹的华阳大长公主,卑躬屈膝地低唤“母亲”……还有,她与圣上做下了那样的勾当,哪里有脸面,再做他沈明郎的妻子……永不相负,她已负了他了……几日之后,一切合该有个了断……
沈湛不知妻子心中所想,待她倦困睡去,坐在榻边,轻拂着她在梦中亦微蹙着的清淡眉眼,心中阴霾翻搅,如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一夜未睡,天将明时,人回到武安侯府,华阳大长公主尚未下榻梳洗,听侍女打帘报说侯爷人就站在门外,微微一愣,起身下榻透窗看去,见儿子明郎就站在廊外阶下,将明未明的苍茫天色中,凛如孤松,眉宇严寒。
第41章 秘会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惊疑,草草梳洗更衣后,让侍女传明郎进来。
她人坐在镜台前,一边由着数名侍女为她挽髻,一边眼瞄着沉默走入的儿子道:“大半夜地不待在家里跑出去,我还以为你要守着你那个宝贝妻子,不知道回来了呢!”
儿子对她这话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应声辩解什么,只是吩咐室内侍女嬷嬷,“都出去”,嗓音寒凉无温。
华阳大长公主微摆手,室内侍女嬷嬷均垂首退了下去,她自己拈了妆奁盒中一支金镶红蓝宝石长簪,边绾发边道:“人都走了,有话就说吧。”
仅仅五六个时辰之前,与母亲分别近三月的他,还在因归家与母亲团圆,而心生欢喜,母亲对他嘘寒问暖,他也细问母亲身体如何等等,之前母子之间的隔阂,好像都因这长达三月的分离,而消解了不少,母子之间,气氛融合,丝毫不知他与母亲的笑语之后,隐藏着阿蘅多少泪水……
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握紧,沈湛沉声道:“儿子有几件事,要问问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对镜插簪的手,微一顿,即继续拢着长发道:“你说。”
“……慕安兄无辜蒙冤一事、阿蘅撞推贵妃落水一事,还有今春的春风满月楼”,沈湛紧盯着镜台前的华阳大长公主,一字字凝声问,“这三件事,与母亲有没有关系?!”
华阳大长公主悠然地绾着青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湛坚持问道:“与母亲您有关吗?!”
镜台前的华阳大长公主,依然是那般姿态骄华,神色不变地将宝石长簪插向高髻,并不回答亲子的逼问。
沈湛眸光复杂地凝望着自己的生母,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许久,微暗了眸光,声音沙哑道:“……对您的儿媳,对这样一个弱女子,竟屡屡使出这样的阴毒手段,太可怕了,儿子真的觉得母亲好陌生,就好像不认识您一样……”
这一句话,像是突然挑起了华阳大长公主的无穷怒气,原本淡定的她,嚯然转过身来,冷冷直视着沈湛斥道:“不认识你娘?!!你为一个女人,昏了头了你!!!”
“是!儿子是昏了头了!!”沈湛亦忍不住提高声调,“儿子竟没早些发现母亲的险恶用心,竟以为母亲仅仅是不喜阿蘅,就如寻常人家的婆母,对儿媳不满一般,忘记了我的母亲是令世人侧目的华阳大长公主,忘记母亲您是如何跋扈专横、手段严烈,忘记您是把权势看得比自己儿女幸福更重的人……”
沈湛话未说竟,已被遽然起身的华阳大长公主,一掌掴打了下来,他生受了这一掌,耳边嗡嗡作响,仍是昂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向身前气得直颤的中年女子,一字字咬牙迸出。
“母亲,我当初说过的,儿子虽没出息,可您到底,也只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如果阿蘅有事,不管这事情看起来和母亲有没有关系,儿子都绝不独活”,他目中如有火焰,摧枯拉朽般能燃毁一切,灼灼逼视着自己的母亲,“温蘅是我沈湛沈明郎的妻子,天底下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就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东方初露鱼肚白时,静谧的清晨渐为雀鸟唤醒,温羡下榻梳洗,换穿上从五品绯色官袍,佩银鱼袋。
他前日被从天牢释放,昨日休整在家,即忽然接到升为从五品侍讲学士的圣旨,向来出身寒微的士子进入翰林院,都需熬上两三年资历,才能向上爬,他温羡入翰林院不过两三月而已,并没做出多少成绩,还牵扯了那样一桩大案,圣上为何会突然提他官阶?!
温羡对此茫然不解,但天恩如此,唯有谢恩遵从,自今日起,他将正式成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回到翰林院为官。
温羡因心事沉重,昨夜时睡时醒,天未亮时听到马嘶声,即知明郎离了这里,他换了官服往小厅去,果见膳桌旁只有妹妹一人,正亲自将盛在青瓷大碗的热米粥,舀盛至两只小碗中。
温羡见妹妹神色平和,一边盛粥一边还对他笑了笑,也回之以一笑,兄妹二人一同用了早膳,而后妹妹一直送他到门口,温羡笑劝道:“好了,回去吧,在家里等着哥哥回来,我今日公事做完后,会顺便去趟繁街,给你买锦福记的山楂糕带回来。”
这是哥哥出狱后,二人的第一次分离,虽然仅仅将是一个白日的时间,但温蘅难免想到那一天,她一直在家等着哥哥,一直等到天色黑透、饭菜凉透,哥哥都没有回来,她忧急不安,正要去找时,知秋带来了哥哥入狱的消息……
温蘅强压下心中低暗的情绪,含笑对哥哥道:“好,我就在家里等着哥哥,哪里也不去,哥哥既说要给我买山楂糕,可不许骗我,不然我要闹脾气不吃晚饭的。”
“哥哥何时骗过你?!”
温羡笑着出门,上了马车,温蘅目送着哥哥马车渐远,暗想宦海沉浮,京城权贵众多,官场更是错综复杂,哥哥也非重名重利之人,若她与明郎和离后,能与哥哥回到青州琴川,侍奉父亲,平静度日,只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