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样子应该喝酒不假,只不过钟南子一直好奇,为什么师父会上天去,又为什么会下凡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从未找到,问师弟也是摇头不知。
这一次,借着临别,钟南子定定看向师父,问道:“师父,我们这一别还能相见吗?”
师父一愣,随后摸着他的头道:“有缘自然能见。”
依然是说如此含糊的话。
钟南子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以往师父定会说“肯定”二字,今日他不仅不说,还说了句“有缘自然能见”,这便是不见了吧。
钟南子点了点头,背着肩上的包袱,深深看了师父一眼。
他说道:“师父,你会回天上去吧?”
师父这次没有作答,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道观的门已经静静关上,把他和师父隔开了。
钟南子擦了擦眼泪,拿着那把油纸伞下山。
这把伞是当年送他来的贺家人的东西,纸伞并不贵重,可却被师父包养得很好。十几年了,这把伞还没被动过,依然崭新得如同那日刚来般,上头的红色牡丹耀眼非常。
据师父说,送他来的是个女人,是个身形削瘦,皮肤很白的女人。
她抱着他来找师父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道长,请留下这个孩子吧。”
然后扑通朝他跪下。
女人含着泪,师父扶她起来,她却始终不肯起。
那日下着大雪,她是撑着把红伞来的,不过伞都遮着怀中的孩子,她的头发上都飘满了雪花,肩膀上都是,连手也冻得通红。
她那双手很白,可是却布满褶子,一看便知人生的艰苦都刻在了手上。
她的膝盖深深跪在雪地里,雪面凹下去两个坑,她的头就匍匐在地上,给师父磕了个响头。
那姿态,十分卑微了。
那时候尚在襁褓的钟南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天空飘下来的雪花,不哭不闹,很安静。
他的眼睛瞪睁得很大,眼神清澈,不谙世事。
师父看了眼钟南子,本欲拒绝的,可看着雪地上长跪不起的女人,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他把钟南子留下了,女人瘸着腿离去,背影有些落寞。
那个冬天,钟山的雪下得异常大,冬季比以往都更加漫长。山中寂静,只闻噼里啪啦的折雪声,十分热烈。
寂静中总是有比热闹时更不一般的嗅觉,师父也隐隐嗅到了这天下的不太平。
果然,隔年,天下大乱,听说贺家人被满门抄斩,尸骨无存。
这些,钟南子都不知道,师父也从来没告诉过他。
直到十六岁那年,师父拉他到院门前谈话,打开门让他看着外头。
院门一开,便能瞧见山下的村庄小镇,还有无边的稻田,虽然很远,却也似乎很近。
师父对他说了这些事,钟南子静静听完,最后一声不吭给师父磕了个响头,姿势和当年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师父叹气,说:“这都是孽缘啊!”
孽缘,这个词他提了很多次,可每一次钟南子都没当回事。
他或许并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他说:“我相信他们还活着。”他想去找他们。
家人,这个词有点儿陌生了,也有点儿褪色的感觉。其实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特别重要。
钟南子已经不懂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或者他究竟想做什么,只觉得好像有个谜题缠绕在心中,而他这次下山就为解开这谜题。
钟山多年没上来过人,也没下去过人,这条石子路最后还是被荒草淹没,被荆棘填满。
他无路可走,只好用起了飞行术,想快速下山。
可刚到山脚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路旁有一团白色,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钟南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这是只小白兔,它趴在草地一动不动,脚受伤了。
钟南子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见到这只小白兔,他立马停下脚步,开始给小白兔包扎伤口。
小白兔扑棱着大眼看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他。
他朝它笑了笑,用布条给它固定好腿骨,将它放生。
钟南子忙着赶路,他还要继续下山去,于是他道别了小白兔,快速飞到了山下镇子前。
这里的景象已经大变,原先的钟山镇,此时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钟南子记不得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但是他时常听师父说,说山下的镇子已经变得他都不认识了,里面的人也都是他不熟悉的,没有老面孔,全是新面孔。
钟南子听见有人在茶馆闲聊,聊起了这镇子的往事。
他静静坐在一旁听,终于听明白了,这镇子是跟着天下一同变化的。
天下大乱,镇子大乱,百姓都跟着逃亡。
这边最后还是被夷族占领,这里的首领也变成了夷族的首领,这边的汉人与夷民共同生活,可却始终低人一等。
钟南子来的时候,恰好赶上这边的官兵查人。
他们见钟南子一身道袍,很是疑惑,抓着他要去见官大人。
钟南子虽然不谙世事,可是他却也是个极其聪明之人,看他们来者不善,就知道自己处境危险。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慌,他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往前走,手里始终拎着他那个包袱。
那群士兵盯着钟南子的包袱看,看得很起劲,都很好奇里边装着的是什么。
“看着模样鼓鼓的,圆圆的,不会是个钵吧?”
“瞎说,人家是道士,不是和尚!”有人敲了旁边人的榆木脑袋。
这个镇子很久没见过和尚了,也没见过道士,更没见过像钟南子这样面容俊秀的道士。
钟南子对自己的容貌并不了解,但是他经过的地方,周围人都会驻足观看,痴痴盯着他的脸看。
他似乎并不十分了解自己。
蛮夷之人大多生得黑且粗犷,这群人更是,在这艰苦的条件下把皮肤都抹粗糙了,被日头晒着变成黝黑色,根本谈不上好看。
可钟南子皮肤很白,身形修长,手指纤细,看起来像个玉面书生。
有人开玩笑说,他是不是九尾狐狸变得,长这么好看,方圆百里都难得见这么一人。
可也有人开玩笑说,还别说,真有一人能与他这长相相匹敌的。
众人皆纳闷,问是谁。
杨祈大将军。
杨祈是这边夷人的首领,不过大家都畏惧他,厌恶他,因为他是个汉人,却投靠在夷人门下,实在是汉人之耻。
众人不屑提他,即使他确实长着一张貌比潘安的脸,曾经俘获众多女子的心。
杨祈将军本是个武官,偏偏他体弱多病,长得又如此妖娆,确实有些不太像将军的样子。
众人都说,他这是得了绝症,是遭了报应。
叛国的罪名虽然没人提,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背后压着这座大山,让他始终无法直起腰来。
自夷族占领这里之后,杨祈便镇守在这儿,也不打算回中原,宁可在这边疆角落蜷缩着,也不愿去西域落土为王。
有人说,夷族已经答应过,只要杨祈投降,他们就把西域的一块地割给他,让他称王。
可惜杨祈拒绝了,虽然投降,却最终还是来了这块地方,小小的角落,偏安一隅。
大家一边表示不理解,一边又觉得他十分讨厌,镇上对他的风评多是骂声。
钟南子并没有见过这位将军,不过他从路人口中听来了许多故事,对他逐渐产生好奇。
此时,押送他前去官府的士兵依然盯着他的包袱看。
他们问他,包袱里装的都是啥。
钟南子只是紧紧捂着,并不吱声。
问不出个结果,有人就动了歪心思。想着你不给,那我可就抢了。
于是还真动手去抢你包袱。
抢是抢过来了,可把那包袱一提,顿时重如千斤,坠在地上抬都抬不起来。
真是奇了怪了!
看见这一幕的众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想看看这包袱里的到底是什么。
钟南子只是笑着,随后轻轻一提,将那原本重如泰山的包袱提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只留下众人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神人,真是神人!”众人纷纷惊讶。
大家都觉得钟南子确有本事,并非是江湖郎中一样的骗子,纷纷给他让路。
钟南子依然淡淡浅笑,并没有太在意周围人神情变化,只是跟着官兵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