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将彼此绊在这方红尘里,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荆棘张开双腿勾紧了谷月轩的腰,在情动最炽的那一瞬间,俯下身去,在身下那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一起回家。”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北邙山上松柏遍地,朔风一起,漫山飒飒,满目苍翠翻滚如浪。
在这如涛松声中,有人正不疾不徐地拾阶而上,这满盈着天地的大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与布衫,却未曾吹乱他静静的眸光。
山顶上已有了另一个人,那人本来好像不在那里,可就在那脚步声踏上这山巅的时候,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仿佛突然就凭空出现了,快得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树上落下来的,又或者,他其实一早就已隐在无处不在的大风里。
那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狰狞,只是那眉眼寡淡得就好像石头未能雕刻完全一样。而他怀里抱着的一柄刀,竟比这昏沉未醒的天光还要亮。那刀是弯弯的,形状就像江南美人的眉毛,气味却是冷极煞极,不禁让人去想,是磨了多少人的骨,浸了多少人的血,才有了这刀刃如今的冷与亮?
他就这么抬起一双寂寂的眼,动了动稍显僵硬的舌头,问在面前三丈远处站住的人:“你是东方未明?”
对面的人摇摇头,道:“我是谷月轩。”
男人道:“我要找的人是东方未明。”
谷月轩道:“你要找的人是武林盟主。”
男人问:“你是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是东方未明。”
谷月轩道:“我是前任武林盟主,我也是东方未明的师兄。”
男人的眼亮了亮:“你是前任武林盟主,你还是东方未明的师兄,那你是不是比他还要厉害些?”
谷月轩淡淡道:“至少,能赢你。”
他一说完,双臂一振,掩在袖中的手忽地握成了拳,直对上不知何时就到了跟前的刀锋。
行走江湖十余载,他见过了许多人的刀,可从未见过像这样的。那刀不是刀,是狂怒的风,快得几乎看不见刀锋的影子,可只要触碰到一点点,就会被削砍成泥,碾进这片地里。
谷月轩不是没有对付过快的敌人。太平门的梁家人,腿法天下无双,跑得过这天上的云和风。他们照样输在了谷月轩的双拳之下。可眼前的狂刀客,他的身法与刀法不同于这中原武林的任何武功,他不仅快,还很飘,他飘在这风里,就好像他本身就是风,甚至失了人形,只有一道模糊的暗影,裹持着凛凛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
陷在那风中的人看不见,听不清,辨不明,只能凭直觉,用一双最可靠的手,去迎那杀人的风。
数百招过去,谷月轩一身衣袍已破了好几处,刚刚那一刀,擦着他的右臂落下,若非他躲得快些,留下的就不仅仅是一幅衣袖。他那一双手早已被磨砺得比磐石还要坚硬,如今也被那锋利的刀风切得绽出道道血痕。
而那狂刀客却似毫发无伤,攻势不减反猛,眼见那风仍在汹汹卷来,他不再硬接,身往后仰,逆着风势倒掠出丈余,退入一片松树,那繁茂浓荫恰恰将那刀风阻了一阻。
他陷在松林里,隔着这重茫茫的苍翠,狂刀客一时也寻不着他,那风在这枝头叶间冷冷地打着转,一时没了方向,只掀开一层层覆着周围泥土的枯枝,忽地就露出一点森森的白来。
——这北邙山上,松柏之下,藏着从古至今多少英雄冢?
谷月轩一手撑地,身体再度跃起,狂风卷过几缕沾了血色的长发,将淡淡的腥气送入他的鼻腔里,他那平静无波的脑海中,忽地就掠过了一个念头。
这一战,他不能、绝不能亦埋身于此,这苍茫北邙,绝非他谷月轩的归处!
他在半空中停了那么一瞬,却没直接攻向那狂刀客,而是抬腿踹向身侧的一棵松树。
那树虽粗,可到底仍禁不起他一踹之力,半棵倾折而去,轰隆隆地倒向那风起的地方,被雪亮的刀光一劈两截,重重砸倒在地上。
谷月轩身形未顿,在那刀风与断枝一同落地之时,他人又已再度跃起,足尖踹向另一颗松树,将那棵树踢得飞旋着撞向不远处那狂刀客。
刀光再度将那一截松树劈裂,可就在那满天飞散的枯枝碎叶中,那无形的风也终于被困了一刻,隐隐约约露出点形状来。
而就在那一瞬,谷月轩足踩松枝,轻一旋身,从高高的树顶直扑而下,朝那被落叶缠裹住的黑影挥出一掌。
那掌风并不锋利,却沛然宽厚,仿佛蓄了排山倒海的力道,连这天地间最飘忽的风也能被截住劈开一线。
周围萧萧而下的松枝枯叶都仿佛凝住了一瞬。可狂刀客仍站着未动,他抬起头来,平凡无奇的脸上,忽地绽出了一丝嘲弄似的邪笑。
谷月轩看见了那个冰雪般的笑意,他陡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是如何做到力挫中原武林几十位高手、在华山剑阵、少林十八铜人阵中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那一掌,确确实实击中了狂刀客。可他的掌,却好像并未触到任何血肉之躯,而像是陷进了一块绵软的云絮里。他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武功,一种只在天意城的一众杀手口中流传的、来自东瀛的忍术——“雾隐真气”!“雾隐”之下,虚实难辨,以凡人掌拳之力,纵使能击碎山峦,又如何能劈得散这一片缥缈的雾气?
雾气未散,刀光又至,谷月轩来不及躲闪,只得强提一口气,掌风尽处再出一掌,直接对上那霜天之月似的刀锋。
那一刀,穿透了他原本封锁着这林间一角的掌意,让那一地的松叶又倏地腾起,沾上了他的散开的发,翻飞的袖,一道滚滚地劈向他胸口!
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刹,谷月轩好似又体会到了身中寒骨散之时的感受。
他知道他会死,但他又知道,他不能死。
东方未明曾对他说,忘忧谷来来去去多少病人,其中不乏重病重伤垂垂危矣的,对着将死的命运,他们或是木然屈服,或是坚决抗争,没有一个人像那时的谷月轩一样,平静到仿佛本该如此。
人之生死,就如这花开花落,有盛便有衰,早晚会有到头的时候。
谷月轩习惯了不争。他太坦荡太清醒,不争名不争利,更未想过要争一争那天意。从踏上这片江湖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而对一名侠客而言,比起因寒骨散而默默耗尽性命,能与狂刀客这样的绝顶高手拼死一战,也不失为一个更为壮阔的结局。
然而不知何时,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了一点贪念,一点执念,也让他生出了一点抗争之心。
过去他想,他要活着,活得够久,才能再找到见到那个人;此刻他想,他要活着,他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与那个人长长久久执手一生。
寒骨散也好,狂刀客也罢,他要奋力一搏,博到真到天意绝处那一刻!
那曾取过无数英豪性命的一刀光华斩至,却被一双肉掌牢牢格住。
谷月轩右手握拳,生生握住了那弯刀刀锋,将那刀尖停在了距离他心口半寸。
只听那狂刀客低吼一声,蓄力再刺,直往前来,谷月轩被逼得连退数十步,足底陷入泥地寸许,右手血流如注,掌中刀锋又往前逼近几分,割裂了他胸前一缕衣襟。
谷月轩虽陷绝境,那狂刀客却也因这步步相逼,不得不弃了雾隐之术,现了身形。刀下的人得了机会,始终平静的眼底蓦地一亮,举起左手,一掌拍在那狂刀客的右肩上。
一掌之下,狂刀客退了小半步,拔刀一掀,谷月轩再难稳住身形,直往后跌飞出丈余,半跪在地上,低头呕出一口鲜血来。
那口喷洒的血与右手不住滴落的血一道,染红了他脚下一地苍翠松枝,谷月轩却只喘息了这一瞬,随后又握紧了拳,笔直站了起来。
他还远远未到能倒下的时候。
这时,眼角一道刀光奔至,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另一侧的狂刀客——那悍然一刀将陷满枯枝的泥地都劈出一道深沟来,一直蜿蜒到狂刀客的脚下,而谷月轩被汗与血浸得透凉的肩背,抵住了另一个人温暖的肩膀。
他抬起头,看着身畔那人,目光愕然中带着了然,轻轻唤道:“阿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