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谷月轩也刚刚睁开眼,目光锁在他身上伤处,动了动嘴唇:“阿棘,你疼不疼?”
荆棘眼角一胀,别过头去,小声道:“你还管我做什么?明明自己都快……”
他说不出那个字。他想,既然人还活着,他就永远不想去提到那一个字。
谷月轩笑了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荆棘脑袋,道:“我很好。”
既已答应了,他便绝不会轻易死去。
不知是否是温壶九的药起了作用,谷月轩的伤恢复得也挺快,连寒骨散都不似有发作迹象,再过了一日,他已能顺利坐起调息,眸中神采亦恢复大半。
眼下已到沙河南岸,距离十一月十五还有七天,算算日子,他们应当能在武林大会前及时赶到洛阳。
只听傅剑寒道:“缇骑和东厂的人暂时都追不上来,再往前大概也没什么用得上我之处,小弟我就在此与诸位兄弟道个别。”
寥寥几日相处下来,谷月轩已知傅剑寒心性,估摸着他是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去趟武林大会的浑水,当下点点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傅兄弟回去路上仍需小心。”
陆少临也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拱了拱拳,一本正经地道:“剑寒兄,救命之恩,只能好酒相报了。只要我能活着回到杭州,定要请剑寒兄上最好的酒楼痛饮三天三夜。”
傅剑寒搂了下陆少临的肩,大笑道:“好好好,少临兄痛快!到时候我们叫上几个朋友,不醉不归!”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正准备牵马启程,头顶却飞来一柄细长之物。
傅剑寒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一接,看清那是何物之后,心中大惊,望向荆棘。
荆棘仍坐在车辕上没肯下来,看也不看地挥了挥手,道:“你的配剑不是折了么,拿这个回去,正好还给铸剑山庄。”
连谷月轩都愣了,扭头道:“阿棘……”
荆棘瞥他一眼,不耐烦道:“为了这双刀剑,你和老头子不是老念我么,这会我乐意还了,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莫不是要我把刀也还了去才满意?”
谷月轩正待说什么,头顶风声一动,只见那佛剑又连剑带鞘被掷回了荆棘手里。
那头傅剑寒朗声笑道:“多谢荆兄为小弟考虑,不过这剑还是荆兄拿着妥当。剑南兄对我说过,好刀好剑配好人,若是他知道荆兄拿着这佛剑魔刀行了这么多侠义之事,想必也会心甘情愿将这双刀剑赠予你,不再对当年之事有所介怀。”
荆棘眉一皱,道:“喂,你……”
傅剑寒眨眨眼:“至于小弟我,也早就想另寻一把趁手好剑了,这趟回了家,正好让我磨一磨那几位铸剑有道的好兄弟去。到时得了新剑,小弟还愿与荆兄一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已飞身上马,朝众人略一拱手,转身扬鞭而去。
傅剑寒离开后,一行人继续前行。
越往北去,天就冷得越厉害些,连附近的河流都结上了薄冰。河岸边长着大片芦苇,棉絮般的芦苇花在风里瑟瑟地摇摆着,与还未化干净的雪色混在一道,满目皆是轻盈盈的白。被正午的日头一照,那白又染上了点微红,有几分像日出时天边的火烧云,软绵绵围在马蹄边上,让人恍惚间觉出些腾云驾雾的滋味。
眼看着就快到洛阳,他们也不再一味赶路。荆棘停下马车,将那马牵去河边,让它随意吃些草叶喝些融化的雪水,好好休整一番。他自己则在跟着在岸边盘腿坐下,循着习惯抽出刀剑,置于膝头,就着点冰雪擦拭起来。
过了会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谷月轩亦走下了马车,走到荆棘身边,背负双手,望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荆棘没抬头,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会。
眼前山高水阔,天地苍茫,耳边只有大风穿过芦苇丛时候沙沙的声响,可仿佛这山水越浩淼,天地越寥廓,与自己咫尺相伴之人便也就离得更近了些。
又过了片刻,谷月轩道:“阿棘,等去洛阳见了未明,我们可以再去其他地方走走,一起看看那太行山的峡谷,云台山的瀑布,还有听说那嵩山半腰有一处酒庄,专酿山楂果酒,酸酸甜甜,说不定你爱喝……”
荆棘轻哼了声:“往常你不是在谷外待不到半个月就一个劲往回跑么,如今怎么,都不急着回去了?”
谷月轩摇摇头道:“如今你都不在谷里,我又何必着急?”
荆棘一怔,他本以为谷月轩就是个不喜游乐的性子,过去那些年才从不在谷外逗留。逍遥谷山灵水秀,自然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待久了也会厌,怎么栓得住想要往外闯荡的少年心?
说到底,把当年的谷月轩绊在谷里的,是他;而让后来的谷月轩离谷周游的,还是他。
他心里一酸,道:“随你吧,我跟你走。”
谷月轩一扬眉,道:“阿棘,是我想跟你走才是。当年你离开后,我想过很久,我老想让你回来,其实是不是自私了些?外头天地那么大,你不该被困在谷里。后来在决意出谷时候,我就打算好了,等找到了你,绝不会再开口逼你回谷,只要你不嫌弃,愿意让我陪着你,我就跟着你走,顺道也看看这许多我还没来得及去过的好地方。无论剩下日子还有多久,我能走一天是一天,能看一眼是一眼……只要与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是好的。”
荆棘沉默了会,放下刀剑,闭上眼往后一躺,嘴里嘟哝道:“都说了去哪都成,哪那么多肉麻的废话。”
谷月轩低低笑了声,跟着在荆棘身边坐下。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荆棘躺了会觉得不大舒服,眉间刚刚出现一道浅浅沟壑,眼前忽地就阴了一片。
他睁开眼,见果然是谷月轩伸出手来替他遮阳,撇撇嘴说了声“多事”,索性翻了个身,将脑袋枕到了那人膝上。
脸颊上落上一片丝丝缕缕的清凉,荆棘嫌痒,抬手将那缕垂下来的头发抓了,缠在指尖上。
他与谷月轩分别也有些年头了,但这小动作做起来却是习惯非常。荆棘想起许多年前来,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稚儿,不分昼夜地缠着谷月轩,每每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是像这般喜欢抓着少年垂在肩头的这缕长发不撒手。
谷月轩也由着他抓,直到后来头发蓄得够长,早就能悉数扎去脑后,他都还是特意留了这两缕垂在肩上,哪怕打拳时候有所不便也始终坚持。
明明自己这样的主动亲近,已经好几年不曾有过。
荆棘用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长了些但和记忆中一般柔软的发丝,睁眼瞥见其中夹着一丝银白,心口便是狠狠一抽。
若早知光阴不待,他还会不会因为一时意气执意离去,蹉跎了那几年时光?
他总恨谷月轩不懂他,他又何尝懂过谷月轩。若他在横冲直撞的那些年里,肯回头多看一眼,又怎会看不见那颗一早就被捧至跟前从未掩饰过一分的真心?
也许,他才是那个怯懦的人。
这世上许多东西,只要他想要,他都可以凭着刀剑之利强取豪夺,可偏偏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指间缠着的发丝,这些柔软的脆弱的不知从何而起的,却连想都不敢多想半分,更别说伸手触碰。
就好像只要只要他一伸手,这些情丝就会跟着缠上他的心口,这一辈子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再也挣脱不去。
荆棘在心底啐了口,怕什么,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死都快死了几回,不就是最多再搭上几十年么,他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五指一收,抓紧了那缕头发,将头顶的人拉得更近了些,恶狠狠道:“谷月轩,我不要你的一时半刻,我要你给老子活久些,时时刻刻都不许滚蛋,等你真成了老头子那样的老不死,讨我嫌了,我再把你踹走。听清楚了么?”
荆棘那一抓一点没收力,谷月轩微微吃痛,眉间轻蹙了下又很快松开,微凉的手指抚上荆棘的脸颊,一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叹息般轻轻说道:“好,阿棘,师兄不说什么肉麻话了……”
他说完就含笑低下头来,吻住了荆棘的嘴唇。
荆棘蓦地睁大双眼,又缓缓闭上,身畔寒风拂冰雪,他却仿佛看见了逍遥谷里满树桃花开。
第十八章 十八、
两日之后,洛阳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