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又一次纵身跃起,全力挥出手中长剑。
这一剑,仿佛已凝了他毕生之力,几能以一线之雪亮,劈开这浓郁森冷的雾气。
而夏侯与同时出了他的最后一刀。
一曲将进酒已唱至末尾,如风如雪的剑影直劈上如山如海的刀意,那一瞬,大雪满了山巅,狂风掀起巨浪,一道尺宽裂痕出现在下方的青石地面上,从这巷子的一头蜿蜒至另一头,唯独那两人脚下的马车,依旧完好无损地停在原处。
刹那后,忽听得几声轻响,傅剑寒手里的长剑承不住那雄浑刀意,竟生生断作数截,落到地上。
而夏侯与手中刀锋,已抵到傅剑寒的颈侧,只消再用半分力,就能将他的头颅一斩而下。
可是他再没有力气前行这半分。
因为他的胸口,已被另一柄不起眼得多的长刀穿过。
夏侯与慢慢转过头去,望着持刀的一直被他当做猎物的人,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你……”
陆少临默默抽出自己家传的配刀,抬袖慢慢擦净了脸上溅到的污血,轻轻念完了那最后一句唱词。
——与尔同销万古愁。
夏侯与倒下了,他也算手刃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之一。那刻骨的愁,又可曾销去半分?
在他身后,傅剑寒长出一口气,将手搭上陆少临的肩。
城门就在他们身前,只是那空旷的长巷尽头,仍无日光升起照亮前路。他们不禁去想,那发生在另一处城门外的战斗,又是否决出了胜负?
宿州城西门外的小径上,有两个人和一匹马正默默地走着。
昨夜从那废宅出来,荆棘就一直想着谷月轩的话。他仍记得当时那声怒喝。若不是江瑜当真说得极为过分,以谷月轩的为人,断不会动了真怒。
而谷月轩后来的反应,更叫他明白了七八分。江瑜那小混蛋,定然又是想挑拨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关系,在谷月轩面前说了些与他和三师弟有关的混账话。再往深处一想,自从他当年离谷而去,江湖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必不会少,如今传到谷月轩耳朵里,再恼火也不至于乱了方寸。那么,江瑜故意告诉谷月轩的,想必就是与东方未明有关了。
荆棘是素来不大去看他人脸色的,不是不会,而是不屑。多数人他没放在心上,更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总有人值得他去多想一想,多看一看。谷月轩显然就是那个人。
今夜的谷月轩,在对他微笑的时候,眉间仍是微蹙着的。他必是因江瑜之言而苦恼。荆棘深知,他师兄不可能会真中了那拙劣的挑拨之计,那么谷月轩眉间的忧虑,铁定是在为他们的师弟担心无疑。
他如今盼着谷月轩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看着谷月轩皱着的眉心,真是恨不得伸手去揉一揉。结果手伸出一半,身边那人刚好侧过头来,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抬起的手绕过谷月轩的肩头,落在了那匹毛色顺滑的马上,口中嘟哝道:“傅剑寒那小子,倒是挺有钱,能寻来这么好的马。”
谷月轩点头道:“傅兄说,这趟出来,未明与铸剑山庄的任贤弟都为他做了充足准备,钱的问题一概不必担心。”
荆棘突然道:“所以你也别太忧心了。”
谷月轩未反应过来:“什么?”
荆棘撇撇嘴,道:“我说,未明还有心情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帖,江天雄背后这些扑腾,他心里会一点没数?再说了,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总归还有我们在。你不是说过,无论师弟有什么事,都有师兄一块扛着么?臭小子也是我师弟,这回你别想一个人硬撑。”
谷月轩望向他,眼里浮起一点温暖,道:“好。”
荆棘不假思索道:“这才对嘛。别总皱眉,老得快。”
谷月轩一扬眉,笑着问道:“等我老了,阿棘可会嫌我?”
荆棘哼道:“如今就够嫌……咳,等真老了再说。”
他想起那随时都会发作的寒骨散,硬生生止住了话头,心头那一点点刚浮起来的轻松愉快又倏地散了个干净。
谷月轩眀知他想到了什么,可面上依然容色淡淡的,于是这会皱眉的人倒换作了荆棘。
这时他们已一路走到了郊外,面前有半堵古墙,一片暗林,一条小涧与几块乱石。那条小涧许是与绕城的运河是连通的,直往北去,水虽不深,流得却急,沿着这溪涧再走一段,就能离开宿州城。
与易守难出的北门相比,这条路看着要好走许多。从昨夜探得的消息来看,西北两处城门都有埋伏,又因为距离不远,两拨人马还来得及互相援护。正因为此,他们四人才决定兵分两路,由傅剑寒驾车带着陆少临闯北门,而谷月轩则和荆棘一道,来这西边拖一拖其他敌人。
天仍未亮,前方仿佛只有树木与石块层叠的暗影。可两人心里都一片敞亮,那影子里,正站着无数强敌。
明知是埋伏,他们仍不得不去闯,只因这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谷月轩正准备牵马继续往前走,忽地被荆棘拽住了缰绳。
他回过头去,好整以暇望着荆棘。
荆棘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却又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这条路看起来有多好走,实际上就有多难走。这一战,敌人为了对付他们两人一定精锐尽出,自负如他都没太大把握。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宿州城。
谷月轩亦没多说什么,伸手过来,轻握了握荆棘手心。
与那手交握的一瞬,荆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好似又想通了。
左右已经约好了一辈子,那无论这一辈子有多长,他们总可以一道走下去。
距离树林还有三丈的时候,谷月轩停下了步子。
他抬起头,目光悠悠地扫过这一片林子,兀地出掌,在身侧那匹马的臀上重重一击。
那马受不住他的掌力,嘶鸣一声,往前方林子里狂奔而去。
似是马蹄扬起的风沙所激,那静默着的树影微晃了晃。
而同一瞬间,方才还在路上从容走着的两个人,已经一左一右飞身而起,一人扑向最前面的一块巨石,一人跃上那半堵城墙。
绝顶高手就算能凝神屏气,将自身存在隐于环境中,也藏不住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冰冷的杀意。从他们走近这片林子开始起,空中始终盘旋着一股绷到了极致的紧张,而此刻那紧张,却被谷月轩与荆棘的先发制人打破。
谷月轩足尖落于石块上的时候,一掌已出,可就在掌风快要触到面前人身上之际,他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心里惊了一惊。半亮的天色下,那人的皮肤呈现出一抹诡异的紫灰色,加上面有刀疤,右眼碧绿,正是天意城最负盛名的杀手之一。
这名为毒的杀手,全身上下都剧毒无比,饶是他拳掌功夫已臻化境,也是不敢硬触的。谷月轩不得不生生撤了掌,中途换招,抬起足尖直踹那毒的胸膛。
他这出手本来占了先机,可这一收一踢之间,又将那先机浪费半分,本来可以将人从石上击落的力道,只让毒后退了半步。
毒怪笑一声,双手成爪直扑回来,十指指甲墨绿,皆有寸长,一看便沾着剧毒。谷月轩索性不以掌拳近身,只靠腿风抵挡那毒气,衣摆翻飞间,又将那毒逼退三步。
这时耳后风声忽紧,谷月轩侧身一让,那从身后而来的拳风擦着他扬起的发丝砸中斜前方的石块,竟让那有半人高的石头碎成了齑粉。
那朝他扑过来的人有九尺来高,肌肉虬结,蓬头乱发,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而那一双拳头更是坚实可怖,抡过空中时候生出微微铁锈气,倒真有些像流星锤的模样。
天意城一次出动了两大顶尖杀手,谷月轩大意不得,一人二用,腿风扫毒,双拳战狂,一颗心却还系在丈余开外的另一人身上。
那头荆棘身如大雁,飞扑往城墙,人还在半空,手中刀光已先一步劈至,横扫过那黑压压的墙头。只听几声沉闷重响,有几名躲在暗处的八卦门弟子被刀风砍中,纷纷从墙上坠下。
荆棘还未及高兴,便觉得颈后有锐意逼近,那力道丰沛刚猛,连他也不敢直撄其锋,凌空后翻半丈才重新站稳。
有一个人正从城墙那一头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深色长衫,枯白的须发在风中轻扬,一双苍老的手里,正握着一柄光泽如墨阔近两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