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解释自己对唐耘的恶意,任何解释都是借口。
她只能一遍遍说“对不起”,哭得快喘不上气来,只想着剖开自己,坦白更多: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八岁那年我在姑姑家,他们有了莹莹,就不想要我了。我很难过,我看着莹莹我就想,都是她抢走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我想着……没有她就好了,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我知道不该,可我忍不住……”
“后来……侯家成开始对我……对我那样。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要回老家,我是外人不能跟去,被送到浮远和爸妈一起。我看着我弟弟,他穿着新衣服新鞋子,他在我妈怀里撒娇,他有我没吃过没见过的零食……我也想着,要是没有他就好了,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什么都没对我做过,可我咒他们死。后来……我弟弟真的死了。他回老家,被家里的狗咬到。他那么善良,怕大人知道了打那条狗,被咬破了也不敢说。然后、然后没及时打疫苗,就得了狂犬病。”
“他死之后,我终于回到浮远的家里。我有学上了,我目的达到了。我住在他原来的屋子里,我天天晚上睡不着,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咒死了他……是不是我害死的他……”
说着说着,终于再也站不住。
她蹲下身体,双臂抱住膝盖,哭得声嘶力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读书,我读了好多书,教人善良,教人做好事……我以为我不会那样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我居然会对小耘姐……”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尤其幼年尚不知是非时,受到的所有不公平,都会成为长大后恶的种子。
多少次了,许曌看着旁人轻而易举拥有一切,总想冲上去问一声“凭什么”。
她绷紧全身力气忍着自己的恶意,绷得牙根发紧,绷得肌肉酸痛。可终于忍到临界值,到了唐耘这里,功亏一篑。
听她一声一声哭嚎,高扬几乎都忘了自己脚踝处的剧痛。
周围时不时有人来往,好奇地看向这两人。
高扬抬眼一睨,目光中带几分摄人的戾气,他们才又纷纷走开。
终于等许曌哭得累了,稍微平静下来。
高扬沉沉地问:“现在知道错了?”
她一下下用力点头,“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高扬还想说点儿什么,医院派来的车到了。
两人一起上车,随行的医护人员帮高扬简单检查过伤势,说是脚踝处钢钉移位,需要重新手术。
许曌缩在一旁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肿大近乎一倍的脚踝,还有血肉模糊的伤口,心里越发揪成一团。
高扬没再理她,时不时向医生询问两句,除了声调略微僵硬,倒像没事人一样。
很快到了医院。
高扬被推进手术室,临进门前,他指着许曌,对一个导医吩咐:“麻烦你,帮我带她去找袁文昭袁医生。”
手术室门关上。
许曌顶着一双红肿如桃子的眼睛,被带去袁医生的诊疗室。
在诊室门口的铭牌上,她看到袁医生的简介。
一眼瞥去,不及细看,只知道他是精神病理科的大夫,同时是高级心理咨询师。
许曌有些诧异,旋即想到高扬曾看见她自残的伤口。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对她仍旧心细如发。
抿了抿唇,她瞬间又想掉泪。
可人已经进了诊室,在医生面前,咬牙忍住,只听他询问:“高扬让你来找我的?”
她瓮声瓮气地,“嗯。”
袁医生面皮白净,偏矮偏胖,笑起来格外有亲和力,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
他循循善诱,先听她口述症状,又带她去抽血化验,还有答题测试。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袁医生领回报告单,仔细看了几眼,对许曌说:“中重度抑郁。”又说,“不过没关系,坚持吃药,同时心境上开阔一些,经常找我聊聊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
许曌试着,把自己做过的一切,都对袁医生和盘托出。
他只认真听着,时不时询问一两句,然后点点头,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磕磕绊绊讲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说完。
袁医生沉吟片刻,这才笑了下,温和说道:“小姑娘,我每天都要接待不少出现心理问题,前来咨询的人。你知道,你和大部分人的区别是什么吗?”
许曌摇头。
袁医生说:“是大部分心理出现问题的人,他们对我倾诉的时候,基本都在描述外界对他们造成的伤害。而你,你基本全在描述你对别人的伤害。大部分人的痛苦,源于被伤害后的无力感和愤怒感,而你的痛苦,源于你的内疚感和负罪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许曌眨眨眼,试着回答:“是……因为只有我做过那么多坏事吗?”
医生笑着摇头,“不是,是你比大部分人更勇于自省。事实上,完全纯粹的好人寥寥无几,我们每个人都会被环境激发出各种各样的恶念,法律和道德,就是为遏制这些而产生的。我并不能说你是个多纯粹的好人,我只想告诉你,不用怕,因为一个时刻担心自己变坏的人,基本上坏不到哪里去。”
“……”
心理咨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许曌觉得心上的弦松了不少。
袁医生不否认她的恶念,但同时也告诉她,苦行僧式的自我惩罚,除了获得自我良知上的慰藉,并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如果她够勇敢,就应该把内疚变成动力,将来才更有资本,去弥补亏欠过的人。
从诊室出来之前,她说了好几声“谢谢”。
袁医生微笑点头。
最后,她忍不住问:“您……为什么会和高扬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天中午十二点。感谢在2019-11-17 13:07:28~2019-11-17 22:0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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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爱你就等于爱自己(03)
对于一个心理医生,与病人有关的事原是隐私。
但因为斯人已逝,袁文昭和高扬又有私交,便只当朋友间的闲话,破例告诉许曌:“高扬的母亲唐女士,曾经也是我的病人。当时高扬人在国外,通过他在国内的朋友找到我,和我电话联络,希望我能找一个契机,去主动帮助唐女士。”
“我成为唐女士的医生后,高扬很关注她的病情,但是他们母子间有些隔阂,所以他只能和我交流。只是可惜,唐女士的抑郁症很严重,长期发作造成各种后续的生理疾病,最后……我没能把她救回来。不过,高扬和我长期电联,倒是成了朋友。”
死亡总归是沉重的话题,不适合与患者多聊。
所以说完后,袁文昭马上温和笑了笑,换一副口吻对许曌说:“他是我朋友,你是他朋友,四舍五入,咱们也是朋友了。所以下次见面,放松点儿,可以吗?”
“……”
包扎外伤、诊断、开药、到许曌倾诉,再到袁文昭的心理疏导,用了整整三个多小时。
许曌终于从他诊室出来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她找到导医,询问高扬的情况,才知他手术已经完成,人转移到了高级病房。
问清房间号,她慢慢地上楼,打算去找他。
可人到门口……
“……那小耘怎么样了?”是高扬的声音,大约因刚动完手术,有些沙哑虚弱。
许曌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朝里一看,赵英超正背对房门坐在高扬病床前,手里拿着一只苹果,熟练地削皮。
她忙闪身出来,贴墙立在外头,不敢进去。
赵英超是一个小时前给他打电话时,知道了他受伤的事。
马上赶来医院看他,刚才已经细问过他受伤的来龙去脉,这会儿听他问起小耘,不由叹气说:“小耘还能怎么样?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世上再没比她更心软的人了。”
“从家里出来,我带着她先去了我那里。一开始,她气得呼呼的,一直跟我骂,说小媚——”他已不愿这样称呼许曌,绰号叫了一半,沉沉改了口,“说许曌没良心,咒她肠穿肚烂不得好死。可沉了一会儿,又开始可怜巴巴地哭,流着泪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