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一行清瘦熟悉的字迹:速速增援燕关――苏辞。
可持笔而书的人却非她。
多年之后,世人闲谈往事,谁都理不清,大将军和南楚皇之间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翌日。
北燕帝不知何故带着苏辞来到了儿时住了十年的冷宫,他登基后便下令重建此地,如今金碧辉煌不比凤栖宫差,一砖一瓦皆是价值千金,一草一木更是绝对上品,奢华得天怒人怨。
他提前命人在宫院的木兰树下备上桌椅板凳、笔墨纸砚,可惜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树上光秃秃一片,但仍是陪伴二人长大的那棵树,这冷宫唯独这一处没变。
苏辞身子不好,平时更不愿迈出屋子半步。
帝王直接将人抱出了屋子,也不顾世俗议论,坦坦荡荡抱着他爱的人一路走到冷宫,温柔把人放到桌前的软椅落座,柔声哄道:“阿辞,你儿时不是常喜欢作画吗?”
说着,他铺好宣纸,用砚台压好,将墨笔塞到她手里,半蹲在她身侧,小心翼翼道:“今日再给朕画一幅可好?”
昨夜姬泷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最难熬的冷宫岁月,他端坐在木兰树下看书,小阿辞偷偷描摹了一张他的画像,满心欢喜地捧到他面前,红着脸不知说了什么,可惜他一心沉浸在书卷里没听到,反而怒斥她不学无术,撕了画像。
苏辞眼珠动了动,看了帝王一眼后,目光重新落回了空空如也的宣纸上,不为所动。
姬泷握住她的左手,捧到额间,几近恳求道:“阿辞能告诉我,十四岁那年木兰树下你说了什么吗?”
苏辞呆坐了许久,久到帝王都放弃去听那个答案,她却突然开口吐出两字:“喜欢。”
为君多年,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天子实打实愣在原地,欣喜、酸楚交织在心胸间,差点把他压垮,仿佛十几年的郁结于心终有解开了,却又不舍得就此解开。
与此同时,大将军鬼使神差地开始落笔,墨迹在纸上渲染开,一描一画勾勒出一袭白衣的模样,画到最后每一笔都似割在心头,一笔一泪落,泣不成声。
褚七,我思你,我思你……
北燕帝眸中似藏了万千悲戚,依稀泛着水色,像被什么万箭穿心一般,痛入骨却呼不得。
他终不忍看她这般虐/待自己,眼眶微红,声音掺着泣泪般的颤抖,“阿辞,我放你走可好?”
他从未问过苏辞愿不愿意持剑杀敌,愿不愿意兵戈铁马,愿不愿意戍守边疆,他只是凭借着一个又一个承诺把人牢牢困在自己身边。
“自此后你想去哪儿,做什么,皆顺心意。”
这场玲珑棋局中终是帝王棋差一招,一败涂地。
阿辞,朕输了,朕放手。
……
黎清接到北燕帝的旨意时,还吓了一跳,那自私又混账的皇上什么时候转性了,但既然能带将军离开这乌烟瘴气的皇城,她赴汤蹈火都行,也顾不上真的假的。
江晚寒听闻消息亦是一喜,拖家带口地准备跟苏辞一道离开皇城。
当夜黎清和江晚寒一家子收拾细软,备好马车候在宫门口,果真看到一袭红衣从皇宫中缓步走出,刘瑾亲自提着灯笼领路,临别前笑着在她塞了一块糖,目送她走出宫门。
而一身玄衣的帝王立在雕梁画栋的楼宇上,遥遥望着那袭红衣的背影,深邃的眉目染尽悲伤。
他还记得,那些年漫长的宫路上,小阿辞跟在小太子身后,琉璃般清灵的眸中含笑,陪他走过阴谋重重,走过腥风血雨,走过鹅黄色暖阳普照的寒冬,不离不弃地陪他走着……
直到走远。
苏辞出宫时孑然一身,只带了陆非厌给她的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
江晚寒和黎清见她真的出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人扶上车,快马加鞭就往城外奔,生怕帝王后悔。
果不其然,马车刚走到朱雀桥边,就被追来的禁卫军统领严迟拦住了。
黎清将手伸到身侧的布袋里,掏出几枚火琉璃,打算炸出一条路来,“怎么?皇上反悔了?”
严迟:“并未。”
黎清警惕道:“那你来干嘛?”
严迟挠了挠头,有些难以启齿,“皇上说,江大人写的辞官奏折狗屁不通,才三十二岁哪门子的告老还乡,脑子被门挤了吗?所以……”
黎清:“所以?”
江晚寒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心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严迟:“所以江大人不仅不能离开皇城,还要加官进爵,下官在这里拜见丞相大人了。”
江晚寒险些一口气背过去,造化弄人啊,他这辈子非磕死在官场上不可了。
严迟看向马车中的苏辞,无声叹了口气,恭敬道:“另外,皇上有样东西要送给大将军,请您回头看一眼。”
苏辞垂眉良久,才赏了帝王最后一个面子,下车回望皇宫的方向,那一瞬她眸中映着夜色,竟愣住了。
宫廷城墙上升浮灯八千,飘满了大半个夜空,恍如繁星,千殇未绝,美得恍若梦境。
皇城中的百姓纷纷驻足望着头顶上的红灯,大为惊叹,议论纷纷。
严迟拱手道:“皇上说,他毁了将军的眼睛,自知无法弥补,只能赠上一夜星辰,愿君余生长安。”
八千灯火点亮皇城夜空,暖了素来巍峨富贵的深宫,却又是谁的痴心错付?
苏辞仰望满夜空的星辰华光,淡淡哀伤流淌在墨眸中,似一湾途径四季冷暖的溪水,碎在晓寒深处。
他们结识于人生之初,本是这世上羁绊最深的两个人,可惜人间事多的是百转千回、不尽人意。
黎清瞧着夜色千灯一叹,这般场景就算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也难免会感动,但念起北燕帝其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姐,我们走吧!”
苏辞缓缓收回目光,终究未置一言,转身上车,却猛地停住脚,似有所感地蓦然回首……
一袭盛世白衣站在朱雀桥头,正浅笑望着她,衣袂随风飘摆,还是那个人间谪仙。
桥上红灯高挂,人山人海,那一眼隔着两岸烟火,他固执地朝她伸出手,波澜了十余载的过往和今朝……
“在下褚南,字慎微,仰慕将军风采,千里投奔,愿献上攻打西蛮的妙计。”
“将军,栗子糕吃不吃?没放糖,不甜。”
“在下今日突生妄想――不想一辈子只做将军的谋士。”
“你若生在我南楚多好,我定许你做个软玉温香的文臣,而不是马革裹尸的将军。”
“阿辞,跟我走。”
“谁若偷了你,我必杀之。”
“等到山河皆定的那一日,我……”
阿辞,阿辞,阿辞……
声声慢,痴痴念,情深一寸,伤多三分,何时能圆?
她望着桥上缓步走来的人,分不清心中是苦涩还是欣喜,“你怎么在这儿?”
淳于初一笑,恍若一场繁华梦、一坛陈年酒,只醉了苏辞一个人。
他道:“以后我不做帝王了,只做你一个人的臣子……再不必理会国仇家恨、世间大义,往后余生你我百无禁忌。”
说着,他牵起她的手,便再也不想放开,清眸有水色,“阿辞,你可愿意?”
褚七,你是欠揍吗?
褚七,不是让你滚到暖和地方去养病吗?
褚七,你想称帝吗?
褚七,你又算计我,骗我……
苏辞一瞬泪下,似乎从前种种悲痛涌上心头,撇开过往今朝,不顾一切上前抱住他,于其耳畔泣不成声,“愿与君归。”
两人于桥上紧紧相拥,那年海晏河清,世间繁华万千,终成全了一对璧人。
“阿辞。”
这一声,这个人,从未变过。
你是我此生最不愿解开的心结。
你是我此生最不愿放下的偏执。
你是我走遍山河名川,最看不厌的四时美景。
惟愿……
惟愿一世一双人,至死不相离。
第84章 大结局
五年后。
一名烽火兵十万火急地从边疆扬尘而来,凭借着帝王钦赐的金牌,直接把马骑到了宣政殿的玉阶下,顾不得喘息地往大殿里冲。
百官瞧这架势,皆是吓出来一身冷汗,自从苏辞五年前一战定河山,北燕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殷红的烽火令了。
大臣们心里直突突,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安稳日子,被这烽火兵一刺激,猛然忆起昔日战乱险象,任谁也不再经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