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圣德明君未必能治不住乌烟瘴气的朝堂,说白了人心这东西复杂得紧,再掺上权势、金钱,有几个人爬得出世俗的泥潭?
难怕你一身正气,清明无畏,也有眼红心黑的人见不得你好,硬把你往泥潭里拉。
扶苏澈眉头紧皱,望了一眼漆黑无光的夜空,低沉道:“阿辞,随我离开这里可好?”
其实没人比扶苏澈更看得出北燕繁盛表象下日薄西山的暗流,这一仗不是说打不赢,可北燕帝是个怎样多疑狠辣的性子,那朝堂上的满朝文武是怎么的饭桶德性。
多少人以为大将军打一战只要面对疆场上的敌军便可了,可若真这么简单,那苏辞在战场上定能少挨几刀,焉不知朝中那些锦衣玉食的野心之辈断粮草、出卖军情、弹劾污蔑上将等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有时高位者权衡的不是百姓家国,而是利害。
死了一个将军,败了一场战,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朝臣而言,不过是文书上白纸黑字的将士阵亡人数,还有一帮流离失所的乱民,但从政治场上官员们却能从中谋得滔天的利益。
苏辞心知肚明,血都被夜风吹凉了些。
她当年冒死替他除去谢王世家,想看到的绝不是这样的朝局。
但只要皇上无动于衷,诛了谢王世家,还会扶持千千万万的谢王世家,纵容他们争得你死我活,这是帝王之术。
苏辞:“我年少的时候也想过,想过我为什么持剑,为什么满手鲜血……起初,我是为了回报皇上年幼时给我的为数不多的那点温情,后来日子久了,我看着身后的堆尸如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力气像被抽干了,茫然地跪在地上,是两名小将一瘸一拐地扶我起,送到城墙下歇息……一路上,我看到被战火洗礼的百姓在痛哭中重建家园,看到被母亲护在怀中的稚子天真无邪地朝我笑,看到绝望笼罩的世道中尚存希望……”
像石缝里长出的花儿,渺小脆弱但不息生长。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澈,我守着这片山河,它是我的责任、我的血脉里养成的习惯,没有理由。”
如同你问一个人为什么要保家卫国一样,这世道里险恶的人心太多了,苏辞一生冥顽不灵,不想变。
良久后,扶苏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苏辞起身要走时说了句,“我陪你守。”
他大抵知道为何淳于初没有将她强留在南楚了。
这世人智者万千,可最懂苏辞的唯有褚七而已。
第77章 神怒
众人连夜商讨出突围计划,从六十万敌营中杀出条路,通到燕关城下,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可。
此次南楚和北燕各出兵三十万,分列左右,各自扎营,两国将士也是红眼多年,曾经更是打得不可开交,营地相接处还划了道楚河汉界,正对燕关城门,这便是天赐良路。
苏辞指着地图,有条不紊道:“陆非厌率三百人占据西侧有利地形,从左翼对楚军进行干扰,吸引敌军主力,营造重军突围的假象。
言简率两百精锐混入大梁敌营,火烧粮草,顺便四处点火,混淆视听。
趁敌军大乱,扶苏澈与我率剩余五百骑兵从两军扎营的交界处直冲狂奔,一鼓作气杀至燕关城下。”
众人纷纷点头。
大将军的安排自是没问题的,她一辈子磕在南境战场上,以少胜多的硬仗没少打,此行虽险,但众人的目的不是杀敌,不是立功,而是想办法入燕关,故而至少有九成把握。
楚梁联盟本就是利益勾结,翌日按计划行事时,当两国敌军各自“后院”着火,一帮子忙翻天的敌军眼巴巴看着势如破竹般冲来一股队伍,竟开始争论中间这条“楚河汉界”到底该由谁来管。
故而,当扶苏澈和苏辞率军抵达燕关下时,死伤将士仅一成,也已经算是奇迹了。
但苏辞算漏了一点,如今燕关守城的不是苏家军,不是荀子深,而是由一名唤良商的将军,是朝中新贵,亲姐姐是皇上亲封的良贵妃。
良商似笑非笑地瞧着城下一身新伤旧伤的扶苏澈,不使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这不是扶苏大人吗?竟没死在梁地,真是福大命大。”
此人年仅二十,一副穷酸刻薄的长相,本该血气方刚的年纪脸却白得和鬼一样,看人的眼睛却总带毒,心高气傲,请旨南下领军,想讨个军侯官衔当当,也帮姐姐巩固宫中地位,好不容易争来个监军名头,却被扶苏澈顶了。
外加上,这些年来扶苏皇后和良贵妃可谓斗得如火如荼,宫中传闻燕帝偏爱良贵妃,已有废后另立的念头。
扶苏澈抬头望去,持剑的手虎□□裂,血顺着剑尖滴落,拧眉道:“良将军,请开城门。”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本将军?别忘了,你已经不是昔年高高在上的丞相了,一名小小的监军敢对本将军指手画脚?”
一开始,良商被燕帝派来守城,眼睁睁瞧着荀子深和扶苏澈率兵攻打大梁,自个半分功劳都捞不到,心里那个气啊,谁知战事瞬息万变,他竟摇身一变成了边关守城大将,老天爷把唾手可得的功勋送到眼前。
这人自大且无脑。
良商冷笑道:“扶苏大人就凭这几百兵马,穿过六十万大军腹地至此,别怪本将军怀疑,谁知是不是通敌叛国,这城门开不得……”
与此同时,楚军帅帐中。
淳于朗从侍卫手中接过汤药,扫了一眼禀报的将士,“你再说一遍。”
“启禀并肩王,我在扶苏澈突围的兵马中发现一名红衣金甲的将军,虽然她没戴面具,但看着像北燕杀神苏辞。”
淳于朗嗤鼻一笑,“虚陶那老不死的还信誓旦旦地说杀了她,也是,若苏辞真死了,皇兄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淡定。”
“属下还有事禀报,燕军那边不知怎么回事,将他们拒之门外。”
他眼中划过一抹嘲讽,“整顿兵马,本王亲自去会会她。”
“是。”
将士告退后,淳于朗并未着急出去,反而端着汤药走到里间,看着躺上因涣神散而武功暂失、意识不清的天子,温柔地扶起他,让他靠着软枕,坐在床边。
“幼时臣弟体弱,皇兄担心后宫手段,都是亲自伺候我汤药,如今换臣弟来照顾你。”
说着,他细致将勺中的汤药吹凉才递到淳于初嘴边,一副兄友弟恭的良善模样。
淳于初尚有些力气,艰难地抬起右手,一把掀翻了汤药,声音微凉听不出喜怒,“在朕的饮食和汤药中加涣神散,这就是你照顾朕的方式。”
淳于朗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碗,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语气温和中透着强硬,“臣弟只想皇兄能听话。”
“所以便挟天子令诸侯?”
苏辞离开京城后不久,南楚皇全心信任地弟弟就给他来了一出逼宫,和虚陶狼狈为奸,竟背着他答应了与大梁结盟,还擅自拿玉玺盖了国书和发兵的圣旨。
终究这世上能在你背后捅你一刀的,都是你会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人。
淳于朗竟有一瞬落寞,偏执入骨道:“在臣弟心里,皇兄永远是南楚的天子,谁都不能替代的存在,可您不该为了一个妖女舍弃大业……天下该是你的,你不要,臣弟帮你夺回来。”
淳于先帝养他的时候,就有意把他养歪,让他成为淳于初一把开疆扩土的刀,因此淳于朗从小便有一个观念,像皇兄那般完美的人理应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苏辞,于皇兄而言是亵渎。
“既然皇兄不肯好好喝药,那臣弟便带你去看一出戏如何?你定会喜欢的。”
另一边的战场上。
司徒不疑听到士兵来报说见到了红衣金甲,兴奋到狂躁,半分不耽搁,披甲提刀,当即领兵出营,杀到燕关城下。
良商拒不开城门,已错过入城良机,扶苏澈回望茫茫一片、望不到头的敌军大营,事态已从突围变到了羊入虎口,只觉有愧,“是我连累了你。”
他一辈子寡淡,走马观花过万里繁华,从无眷恋,只贪过一人。
大将军握紧难全剑,万军面前声线依旧平稳,仿佛这世上没什么能摇动她的心神,“你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扶苏澈侧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苏辞,似想把她的轮廓刻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