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闻言点了点头,惨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元宝呢?”
那孩子明明一直睡在他身侧的。
淳于初手一顿,“交给虚陶老先生照看了,先喝药吧。”
不知为何苏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被淳于初一把抱住,紧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阿辞别再吓我了,你迟迟不肯撑开眼,我险些疯掉。”
落云、听雨一阵叹息,他们瞧着自家主上这几日怎么熬过来的,日夜不休地候在榻边,入骨毒发作了好几次,被虚陶老先生用银针扎成了刺猬都不肯挪地方。
大抵是真的很在意吧,在意到疯魔。
苏辞任他抱着,眸色变得柔和,轻搂上他的腰身,有一瞬间觉得心异常的温暖,若如此天长地久下去那该多好。
傍晚时分。
落云、听雨带人收拾东西,说要即刻返回京城。
“元宝呢?”
苏辞一袭红衣坐在榻边,早上一碗药下肚,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听雨:“送往总督府救治了,那里如今改为了难民营。”
苏辞眉头一皱,以淳于初细腻的心思,她身子骨才刚有起色,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断不会这么着急回京。
“听雨,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欺瞒。”
“属下不敢,你身子还未好,大夫吩咐不宜随意走动……”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滚开,褚七在哪儿?”
时隔多年后,苏辞依然记得,那天晚霞绚丽如锦绣的绸缎,青杞村火光冲天,连带着附近的村镇,方圆三十里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搅碎了那宛如壁画般的晚霞,化作大地上一片骇人的焦土和妇孺的啜泣声,久久徘徊在耳边,像地狱的亡音……
而淳于初一袭白衣立在那火海前,眸子冷得让她害怕。
“褚七你疯了吗?他们只是中毒尸化,还没死,不是有解药吗?”
苏辞欲冲进火场,却被那袭白衣死死抱着,喊道:“阿辞,解毒的药草只有一株,方丈千辛万苦从塞外带回的绮罗草只有一株,我只能救一个人……”
苏辞有一瞬间像脱力般绝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吼道:“可他们还没有完全尸化,他们还有意识……”
“阿辞,此毒无解,一旦放任其尸化、四处咬人,遭殃的便不只是这方圆三十里的村镇,整个蜀川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
苏辞望着面前的火场,毒发的百姓在火中嘶吼,依稀听到尚有意识的妇孺呜咽声,像凌迟人心房的利刃,直到疼得人泪流满面才罢休。
她紧紧抓着淳于初的衣袖,像是恳求般道:“褚七,他们还活着,元宝只是孩子,他在等父亲归乡……”
噗通一声,一袭红衣无力地跪在一片滔天的火海前,目睹沈涵去世时那种几乎欲粉碎灵魂的痛充斥全身。
她思念师傅,至少只要那人在,即便她在沙场上命悬一线,可在世上还有一丝寄托,不用一回眸就是空荡荡的,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死亡,而是一次次目睹亲近之人的生命一点点在眼前消逝,若是死亡,凌迟的是□□,那么现在,凌迟的是灵魂。
血腥味从她的胸膛翻涌到喉咙,直到一口鲜血吐出,火海中挣扎的身影才渐渐开始模糊。
淳于初颤抖地抱住她,心疼得呼吸都困难,“阿辞,你恨我也好,骂我自私也好,我只要你活着……我不在乎后世怎么评说,所有的骂名和罪过我来担,我只求你活着,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好好活着……”
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一旦爆发瘟疫,将所有感染者悉数处死,火烧已断病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谁会在乎贱民的性命,就算史书有记,也不过在初元帝传奇的一生中加了“果断狠绝”一词罢了。
但野史中记载了一件有趣的事,初元帝自幼聪敏,心肠却不算柔善,自然帝王之家善良之辈也活不长,但自蜀川大火后,初元帝一改往日作风,在朝堂之上一再注重以民为本,一心为民,南楚百姓无不称其为圣贤之君。
可只有初元帝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失去某人后,尽全力去弥补那人在意的苍生。
那之后,苏辞大病了一场,一直到回了京城,都未和淳于初说过一句话。
晌午,她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只因身上太冷了,怕再不晒一晒连心都会冻上。
淳于初半蹲在她跟前,搓着她冰冷的手,对上那双无神的眼睛,像信徒般虔诚道:“你若心里难受,在我身上割几刀解气都行,只求你别再委屈自己。”
他看着心疼。
暖阳之下,一红一白融进画卷里,却融不进彼此的心里。
苏辞一直未言,淳于初直到宫中传召,才离开。
落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几个月相处下来,他早把苏辞当做自己主子,想劝却又嘴笨,只能用胳膊肘戳了戳听雨。
听雨瞧着眼前毫无生气、像死过一般的人,劝道:“苏姑娘,主上也是逼不得已,他只能尽量保住大部分人。”
苏辞的指尖还有淳于初的余温,微微曲了曲手指,多日未说话,声音都有些嘶哑,“我知道他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眸子难得有了些温度,看着淳于初离开的方向,“我不怪他,他做了一个为人君者最好的抉择,权衡利弊,舍小取大,这是帝王之道,却不是我的道。”
也不知为何,世人总认为大将军苏辞有狼子野心,欲谋朝篡位,是因她手握重兵、权倾天下,还是因为世人只容得不一个惊艳才绝、惹天妒忌的少年?大抵是忌惮吧,那样一个桀骜不逊的人,若不拔去利爪,哪个帝王安心?
可笑,大将军一辈子都没把皇位放在眼里,反而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厌倦尔虞我诈的权力中心,但世人一面忌惮,又一面不肯放其归隐,终究败在一个“贪”字上。
听雨:“属下看得出主上的心意绝无虚假,姑娘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他志在至尊之位,将来君临天下,如何安置我?放在那后宫中日夜盼他一场怜惜,然后终日与后宫妇人争宠献媚吗?”
听雨哑口无言,若将苏辞放置那样的境地,简直是侮辱。
苏辞合上眸子,苍白的侧脸在暖阳下终有了几分血色,“之前的毒查出是谁下得手吗?”
听雨面有愧色,“一场大火将人证物证烧得干净,实在……”
“让小童动用结海楼,查近一个月京城各皇子府人员进出,还有金银流向。”
那种毒绝非一般江湖人士能配制出。
听雨闻言明白大半,转身欲走,有些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姑娘会助主上登位吗?”
以苏辞之才,若能得之相助,他家主上定能省去不少力气。
她翻了个身,声音微凉,“至少我会帮他除掉这次暗中搞鬼的人。”
元宝和青杞村的百姓不会白死。
……
皇宫中。
南楚皇掀翻了茶杯,气得嘴唇发白,“为了一个苏辞,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
近些时日,大司马关山越逼得愈发紧,连南楚皇本欲在朝堂上下旨赐婚淳于初与关雎,却被他当场顶了回去,他可算知道儿子这张嘴有多厉害了。
淳于初任茶杯打在身上,湿了上好的衣料,不卑不亢道:“儿臣愿苏辞为妻,一生一人,一世一双。”
“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朕没有派人杀了她,已经算仁慈了,更何况朕见过苏辞,那般冷傲的人,你觉得她会嫁你为妻吗?”
淳于初微微皱眉,“这是儿臣的事。”
南楚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气着火,头上都有些冒烟,“初儿,你是搅得北燕帝将失和,苏家军呈分崩离析之态,可到底是你算计了苏辞的将军之位,还是她算计了你的心?”
他恨不得把面前的书案拍得粉碎,“你看看北燕帝递来的国书。”
说着,将国书扔给淳于初。
其实南楚皇在这时选择赐婚是有缘由的,北燕和南楚打了半辈子的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有近百年了,北燕帝也不知是不是脑抽,居然亲写国书,意欲结秦晋之好,护送姬璇公主前来和亲的队伍都快到京城了,还指明配与七皇子淳于初。
南楚皇心里也就呵呵了,他最属意的儿子、未来的新帝,怎么能取一个北燕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