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气和平时的云华差别太大,蓬莱仙君素知他秉性温柔和顺,没料到竟能说出这样略带挖苦的话,心中一凛,不由自主望向田悟修,却见田悟修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眉宇之间依旧一片温柔。
他顿了顿,没有接口,道:“阔别千年,星君昔日风采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实在可喜可贺,只是魂魄不完,总是不美,不知田道友修炼进益如何?”
田悟修脸色苍白,迟疑良久,方道:“刚过第九层。”
蓬莱仙君点点头,安抚道:“此事急不得,原先那些伐筋洗髓的药是不能再吃了,你二人且在此盘桓几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做。”
田悟修紧紧拉着云华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蓬莱仙君一拍手,笑道:“好了,其他事暂且不提,咱们今日好好过个端午节,包粽子!”
他早有准备,厨房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田悟修打叠精神,精心弄了一席酒菜。另有蜜枣粽、腊肉粽、鲜肉粽、红豆粽、八宝粽等七八种粽子,热气腾腾装了一大盆。
端午节人间要喝雄黄酒,蓬莱仙君自然也备了不少,云华量浅,又闻着雄黄酒药气扑鼻,便没喝几口,蓬莱仙君看出他不喜欢,便端出一个小坛子,笑道:“星君可还记得这梅花酒?”
云华一愣,问:“是你酿的那种梅花酒?”
蓬莱仙君点头。
云华一时间有些恍惚,模糊的记忆从心底翻起,疼痛,迷茫,温柔,还有,怦然心动。
那是和田悟修初遇之前,司水星君在蓬莱宫一场大醉,喝的正是这梅花酒。
他怔怔地接过杯子,浅浅尝了一口,清香、甜蜜、微苦,带着凛冽的花香,是记忆中的味道。
不知不觉一口口饮下去,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遥远,田悟修抱起醉倒的云华,小心翼翼送进卧房放在榻上,极轻极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蓬莱仙君还在厅里一口口喝着梅花酒,见田悟修回来,淡淡问道:“星君魂珠可带在身上?”
田悟修从怀里摸出那枚魂珠,轻轻放在小几上。
蓬莱仙君捧起魂珠,心念微动,魂珠在他手上渐渐开始发出莹白的光,光芒吞吐,渐渐凝成一层薄雾,雾中飘飘渺渺映出一间大殿,大殿中一片素白,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幔帐低垂,幔帐后隐约有个人平平躺在榻上。
幔帐无风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榻上那人的脸,双目紧闭,长长的头发铺开在枕上,显得脸色异常苍白憔悴。
云华!
田悟修不由自主哽咽出声,猛地扑上去要抓云华的手,却抓了个空,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幻影越来越清晰,榻上的云华仿佛近在咫尺,田悟修望着他苍白的脸,心如刀绞。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邗江犹如幽灵般立在门口,他的目光与蓬莱仙君交汇了一下,随即转开望向田悟修,田悟修心神大乱,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邗江咬牙低声道:“星君,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恕罪!”说罢猛地拎起手中的刀子,横刀加颈,用力一割,血从割开的颈子处喷出,邗江浑身浴血,和身向田悟修扑过来。田悟修悚然一惊,本能地抬起手要阻挡,却挡了个空,邗江整个人似乎化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转瞬间便没入了他的身体。
田悟修浑身登时红光大作,隐隐然竟有火光从他身体里透出。他的脸色越来越红,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蓬莱仙君冰冷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你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云华为你天人五衰,为你魂飞魄散,为你沉睡千年,苦苦等待,如今的你,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天人五衰,魂飞魄散,沉睡千年。
“贪恋欢愉,沉迷情关,他年少无知,你也无知么?田悟修!你是不是已经将他忘了!”
田悟修一颗心仿佛撕裂一样痛,他浑身发抖,喃喃道:“没有忘。”
“没有忘!”他嘶吼着,“我没有忘!云华,我从没有一天忘记云华!”
“你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云华。”蓬莱仙君的声音森冷,带着仿佛刚从深渊最底层爬上来的寒意,“而且,不需要你还给他司水之力,他也活得好好的,还与你同眠同起,鱼水交欢。你平生之愿已足,是不是便想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我说的,对不对?”
田悟修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你若继续修仙,唤醒沉睡的云华,将司水之力还给他,现在和你出双入对的云华便会被彻底吞噬,你不愿这样,又放不下原来的云华。田悟修,两个云华,你到底要选哪一个?”
到底选哪一个?
两个云华,到底选哪一个?
田悟修通身火光大作,面色狰狞,牙齿格格作响,隐隐然有入魔之相。
原本已经睡着的云华被这边的声音惊醒,循声晃晃悠悠摸过来,立在门口,见到了那个沉睡的影子,见到了近乎狂乱的田悟修,见到了小几上的魂珠,见到了面色阴沉的蓬莱仙君。
他的酒意一下子就飞了。
出门前,田悟修特意叮嘱他带上魂珠,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但看着田悟修的样子,却只觉得心疼的要死。
他大踏步走进去,抓起魂珠,抬脚踹飞小几,几上的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菜翻酒撒,一塌糊涂。
云华的幻影在空中剧烈的晃动了几下,消失了。
云华收起魂珠,回手一把抱起田悟修,用凝华术暂时压制住田悟修身上不断升腾的火焰,望着蓬莱仙君,冷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蓬莱仙君避开他的目光:“帝君有令,司水之位空悬已久,四界不稳,要我等帮一把,助你早日归位。”
“帮一把?”云华的语气平淡,却隐隐然带着几分压迫感,“让邗江以神仙之躯献祭,直接提升师兄的功力,他被迫提前进入关口,然后你再用言语乱他心神,明知我与司水魂魄暂时分开是他最大的心魔,偏偏就用这件事来激他。你们打算的分明是故意激他入魔,到时候天雷降下,将他亟为飞灰,不声不响地去了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连天君都说不出甚么。”他紧紧抱住田悟修,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字一顿,“我只是不明白,帝君这样做情有可原,你却又是为的甚么?”
你却又是为的甚么?
蓬莱仙君默然不语。
田悟修在云华手中拼命挣扎,身上哔哔剥剥不断响起炸裂的声音,他身上一时闪过红光,一时闪过白光,面上神色显得极为痛苦。
蓬莱仙君低声道:“云华,你已经得偿所愿,和他双修一场,该心满意足了,该醒了。你是纯仙之体,高贵无比,他便修成了仙,最好也不过像我一样做个散仙,你们之间地位天差万别,就算帝君饶了他,就算他能和你在一起,心里也不快活。不如让他就此去了,他为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功德深厚,转世也必然投个好胎,大家都好。你这般……好,若想双修,天上地下多少人等着你挑,你又何必苦苦抓着一个凡人不放?”
云华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他轻轻一笑,“天上地下多少人等着我挑,我偏偏一个都不要。”他收紧双臂,低头在田悟修额头上吻了吻,“无论是你蓬莱君,还是别的甚么人,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欢。承蒙天君照顾,我如今也有了凡人的三魂七魄,便是死了,也能和他一起去投胎。”
他高高举起那枚魂珠:“甚么纯仙,甚么星君,甚么神力,若不能和他长长久久,旁的,甚么我都不稀罕。”
他用力将魂珠掷落,啪的一声脆响,魂珠落地,炸开无数光点,在空中略略停留了片刻,便潮水般猛地涌入云华的额头。
刺目的光芒蓦然暴涨,一红一白交融在一起,片刻之间凝成一个巨大的球,仿佛蚕茧,将两个人笼罩在里面。
蓬莱仙君抬起手中一直拎着的酒壶,就着壶嘴长长的喝了一口,然后将壶中剩下的酒慢慢洒在地上,轻声道:“邗江,你若有知,会不会后悔?”
尾声
这颗大蚕茧就像一颗蛋,被养在天君的水池里,很多年没有动静。红白相间的蛋壳上爬上了许多藤壶水草,久而久之,渐渐的被人遗忘。有一次天宫开宴,仙娥端着酒壶从旁边路过,失足绊了一跤,酒壶倾洒,有几滴酒溅在蛋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