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吃,”即便吃过一百遍,小东还是忍不住的感叹。
小东粗中有细,平日虽然口无遮拦,大大咧咧,但也有细腻的一面。他好好照顾由他带着的那几个跟班,招呼道:“来来来,都多吃点,多吃点。”
黑米粥分到每个小孩的碗里,小孩喝得滋溜响,一会儿就见了碗底,然后举起碗来,找小东再要。
眼前的热闹,却和糟老头子无关。陈老五一个人坐在客栈一角,看着面前的人热热闹闹吃饭,越看越委屈。
他也饿,他也想吃饭,他也想吃这客栈的饭。
但……这话怎么开口呢?刚刚他可是坚决严厉的拒绝了——“我陈老五,就算饿死,死外面,从这里跳下去,也不吃你们一口东西!”这话是不是他说的?
树要皮,人要脸,他活这大半辈子,还没活明白到不要脸的地步,现在拉下脸,求这些人分他点吃的,简直比砍他手,刮他肉还难受。
陈老五看着大家吃饭,越看越越饿,越饿越难受,越难受越委屈,最后实在忍不住,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孟花熙听到哭声,连忙放下碗筷过去,过去好声好气安慰道:“老伯,您别哭啊,没人逼你给人治病。现在天色太晚,明天便将你送回去。”
陈老五一听孟花熙要把他送回去,反而更激动了,几乎要从椅子上一蹦起来。回去后可不就更吃不上了吗?
“我不回去,不回去!”
孟花熙也不明白这老头到底是要怎么样,她顺着老头的话,道:“好吧,不回去您在这儿留着,也没人赶你。”
“我,我也不要留着!”陈老五自己跟自己耍无赖。
李修平搁下碗筷,冷声朝着陈老五嗤了一声,对孟花熙道:“你管他做甚?由他去,我还不信他能翻了天了。”
李修平又对陈老五说:“我自诩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荣飞将你捆了来,的确是他的不对,您年龄不小,我作为后辈,在这儿跟您道个歉。
“但话又说回来,荣飞是我身边的人,他脾气我最清楚,这天下少有这好性子的,甚少动怒,若你不骂他骂狠了,他不会这么对你。
“这事儿各打五十大板,我跟您道歉,便扯平了,您要走走,明儿荣飞送您回去;要留留,这镇上能玩的地儿也不少。大半夜的,莫要再吵吵闹闹,闹得一屋子人不得安宁!”
话李修平都说了,理李修平也占了,陈老五无话可说。他心中不平,却又无处撒气,老脸涨得通红。
小东是跑堂的,最知道看人脸色,察言观色这种事儿,他心比李修平还门清。
小东咯咯笑了两声,拿起最后剩的一只大饼,给陈老五递了过去,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也想吃么?这事儿没什么丢人的。你是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吃我们花熙做的饭,更丢人的事都做过。最后一个了啊,再不吃,就要被那几个孩子分了,你看着办咯。”
陈老五终于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面子,面子能吃么?陈老五二话不说,赶紧将大饼抢过去塞进口中……
好吃,好吃,太好吃……
陈老五满脑子就只剩这么一个念头。大饼外焦里嫩,外皮碎生生的,一咬便掉,里面的肉馅儿嫩且酱汁丰富,口感层次分明。他那口牙齿早已不好使了,很多东西吃不了,但这大饼他吃起来却非常轻松,尽情地感受美味。
他一口一口又一口,一会儿便将大饼吃了个精光。他顾不得教养,忍不住将手指尖尖上还沾着的那一丁点儿舔掉,保证实在没有可吃的了,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陈老五吃完大饼,又惦记上黑米粥和鸡汤面,还有开胃的辣竹笋。孟花熙都给陈老五剩了来。陈老五将这些饭菜一扫而空,吃得肚子鼓起来,喉咙里开始打嗝,这才停下碗筷。
吃完后陈老五抬起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脸上还带着善意的微笑,他想到自己方才是怎么撒泼打滚,又是怎么豪言壮语,说自己不吃东西,不由有些羞愧。他用手不断捋着自己白色的长眉,强装一本正经道:“不错……这大饼,嗝,有点东西……”
李修平冷冷一笑,双臂抱在胸前,将陈老五看着。
他脾气坏得很,心眼小,还记仇,其他人现在跟陈老五一“饼”泯恩仇了,可他心里还不舒服着呢。他眯起眼,不咸不淡地跟陈老五道:“你大饼也吃了,鸡汤面也吃,辣竹笋也吃了。吃了我这些东西,打算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把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这我可不答应的。”
陈老五脸一红,大声道:“又不是不给饭钱,”然而他出门是被荣飞扛着走的,身上哪儿有什么银两?
“傻大个扛我出去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拿银子。明天你送我回去,饭钱我自然会给你。”陈老五解释道。
“明天可不行,”李修平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敲竹杠机会,他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你这顿饭饭钱怎么算?我可不要你的钱的。”
“那你要怎么办?”陈老五问。
李修平语调一沉,顿时不见一丝方才戏谑之意,他的身上生发出来自常年高位者的不怒而威的气势——“我要你给我治病,”他抬起下巴,对陈老五示意道:“给她治病。”
“她?”陈老五一愣,看向了孟花熙。
他好好瞧着眼前这姑娘。
望闻问切,第一个“望”字,看的便是人的气色。这姑娘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干事手脚麻利,说话温柔和气,她的身上有年轻少女的活力,像一团烧不完的火,永远散发着炽热。这是身体底子非常好的人才拥有的品格。陈老五行医多年,走遍大山大河,见过无数病患,第一次打了眼——
“她……”
她哪里有病?
李修平道:“她尝不到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李修平同学,
这是你家客栈吗?
哈哈哈哈哈
第22章
“尝不到味道?”陈老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亲眼看着这小丫头下厨,她的手法熟练,切菜、颠勺、烙饼,那些叮当响的厨具,在她的手心里就像花匠手中的朱砂笔。现在跟他说,这丫头实际上压根尝不出味道,这不是在诳他?
但孟花熙却眼神纯净地看着他,没有发出一声反驳。
“当真?”陈老五问。
“嗯。”孟花熙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陈老五喃喃自语,“所以……”他迷茫了一下,“你是怎么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来的?”
孟花熙想了想,道:“慢慢学,慢慢练。”
她的回答太过简单,但事实就是如此。
李修平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通过他极其灵敏的味觉给她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但在找到方向后如何走路,却只能靠她一个人。
知道辣椒可以提味后,她不断练习,多少肉放多少辣椒,比例如何搭配更加好吃。她依靠不了舌头,便依靠自己的肌肉记忆,依靠自己的眼睛,她用的事最笨的办法,但最笨的办法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一旦学会了,就再也错不了。
陈老五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幼年学医之时,师父曾对他说过天赋二字,师父道他是自己最有天赋的徒儿,一点就通,日后必能成大器。
有天赋的人最知道天赋的好处,那时一种毫不费力,浑然天成的灵敏。因此他养成了高傲的性格,眼高于顶,自大自负,最后不得善终……
陈老五沉吟了一声,道:“我跟你看看。”
客栈客房里立了一面屏风。
“伸手。”陈老五道。
孟花熙向陈老五伸出了手,陈老五将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陈老五静默半晌,一言不发地收回手。
他又道,“张嘴。” 孟花熙张开嘴,陈老五年事已高,但两眼炯炯有神,而且还有一个奇技,那就是越远的地方看得越清楚。
他看清孟花熙的状态,道:“好了。”
李修平从屏风后走了进来,“如何?”
陈老五手指不断捋着他的眉毛,却不答话。
李修平目光在陈老五身上剜了一眼,心中了然,这老头跟他留了一手。李修平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中了毒。颈部有一圈红印,喉咙间有硬块压迫感,而且中毒的第一症状,便是尝不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