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父嫌弃他打扰他们父女团聚,悟空哼哼唧唧出了林府,嘚嘚骑着马回贾家。
头上忽而有人喊道:“下方可是宝二爷!北静王请你上楼一叙!”
悟空皱起眉头,抬眼在那旗招空隙里瞧见水溶那张脸。下马把鞭子丢入茗烟怀里,悟空在那酒肆招牌上一扫,嗤笑出声。
这不是上回薛大傻子请客那地界!
顺着那楼梯拾级而上,悟空正琢磨着把北静王也打一顿,依着贾元春如今的脸面能不能把自己保下来。一抬眼发现薛蟠正谄媚奉承北静王,不由挑眉。
这酒楼仿佛是薛家的产业,难怪北静王会搭理这薛呆子。
北静王拍拍身旁座位,对悟空笑道:“小王才从淮扬回京就巧遇贤弟,可见真是有缘。”
悟空也想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大喇喇落了座,见薛蟠不自在地干笑,便一指另一个陪坐的蓄髯男子:“这是哪位大人?恕我眼拙,这厢有礼了。”
北静王道:“你不认得他,他和你们府上却还是同宗呢。姓贾名化,表字时飞,论起辈分,与政公平辈。”
贾雨村忙欠身拱手,“寒枝不敢轻狂,宝二爷龙章凤姿,你我只平辈论交,叫我雨村便是。”
悟空噙着笑意,心底明了这是那个受甄士隐庇护却恩将仇报的小人,对北静王这堆人愈加看不上。
老岳父还是要加把劲才是。
“宝玉跟着林大人向学,而今可有进益?”
北静王道:“雨村先生还曾做过林大人家的塾师,林大人回京后公务繁忙,还不曾去他府上拜会。”
贾雨村道:“难得王爷还记得。当日雨村失了官位,各处游览山河,贫病之际得林公聘请,更亲笔荐我上京拜见政公,实乃大恩人也!”
上一个“大恩人”甄士隐还不知道在哪里疯癫,悟空可不想他惦记上老岳父,因而说道:“老师如今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为避嫌从不私下结交官员。贾大人与老师君子之交,何须在意虚礼。”
贾雨村点头,奉承道:“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心胸见地,可见确实‘名师出高足’。”
悟空手指在膝上点点,耐心听他们说话。
土地公接了钧旨,暗中派遣山精鸟怪监视这几人。
第二日山精来报,贾雨村直接登上荣国府大门,和贾政在书房里相谈甚欢。
悟空嗤道:“贾老儿官还没贾雨村大,巴结他干什么。”
土地道:“大圣忘了,贾政的女儿才生了皇子。那神瑛侍者在赤瑕宫专管照拂花草,他而今投胎,那些草木也多情,全都下界庆贺,阵仗就大了一些。他又得大圣一缕佛气,降生时天有异象,人间皇帝亲眼目睹,很是看重于他。贾政大小也是个国丈哩,靠着女儿外孙,怎么也饿不死了。”
悟空一想贾元春封妃时,黛玉还戏称自己国舅,也就不理论这些,问道:“上回甄家的人可有什么蹊跷?”
他忙着讨好老岳父,顾不上这些杂事,便全权交给土地盯着。
“王氏收了甄家十数万的金银,”土地道:“甄家要是倒了,这就是隐匿赃款。”
悟空眼一转,嘿嘿笑道:“这岂不是便宜了老孙!”
土地公心领神会,苦笑一声,桃杖在地上敲敲,将那十数口大箱子移到房里。
大圣爷这都成佛了,还是改不了顺手牵羊的习惯。
悟空一一揭开箱子瞧瞧,拍腿乐道:“这可都是俺老孙的聘礼了。”
反正甄家将要败了,若是有人来讨,只管问王氏要钱,和他可没有半分关系。
挥手把箱子收了,悟空谢过土地,倾耳听贾雨村和贾政说些什么。
一连都是贾雨村贺他得了外孙,又说宝玉将来为官做宰、称量天下。马屁拍得贾政飘飘然,直说要把贾雨村引荐给王子腾。
王子腾是个短命鬼,悟空并不在意此人。贾雨村禄气上升,想来还能借此更进一步,就是不知道贾政这个“大恩人”又是什么下场。
贾政挥毫写下荐信,贾雨村再三谢过,踏出荣国府府门才缓缓露出一个奸雄的狞笑。
贾雨村表面功夫做的用心,贾政一心以为他是一个不得世人赏识的赤诚君子,而自己就是慧眼如炬的稀世伯乐。
而今女儿诞下皇子,那孩子日后怎么也是个王爷之尊,到时自家就是王爷的外家,真正成了皇亲国戚。
深觉无愧祖宗,贾政愉悦地往赵姨娘处去。
他在姨娘处寻乐,王夫人看着女儿却觉满心愁苦。
元春一日里总有大半时日在昏睡,即使醒着也恹恹恍惚,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宫里规矩大,轻易不能落泪。王夫人强忍着悲痛,只背地里喝问抱琴:“娘娘入宫前我怎么交代你的?你老子娘金山银山用不尽,你就是这样回报我、这样照看娘娘!”
抱琴不敢辩驳,闷头听她责骂。实际那魏婆子、催产药、皇上生母的八字,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经了二太太的手送进来的?
里间小皇子啼哭起来,王夫人这才止了斥责,转身去哄外孙。
这孩子乳名叫梵哥儿,还是皇上亲自取的,只因他和亲祖母同一天生日,肩上又有一个“卍”字。
王夫人忆起抱琴所言,亲亲外孙诞生之时满宫异象,天边更有梵音渺渺。暗觉自己平日礼佛诚心,必然感动了佛祖,这才赐予座下童子,投胎在女儿腹中。
帮着奶母好歹把孩子哄睡,王夫人坐在一旁擦汗,暗道:“难怪常言说‘外甥像舅’,我看着梵哥儿,就想起当年宝玉刚出生的时候。”
这孩子若不是没有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活脱脱就和宝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娘娘醒了!”
王夫人还在畅想这孩子的未来,听到此言忙抬步去看女儿。
元春就着抱琴的手喝下半碗固元汤,见了王夫人便招呼她坐到榻边,“你们都下去,照看好殿下,不可轻忽。”
宫人们鱼贯而出,元春挣扎着坐起身,半靠枕上:“太太,本宫母子而今险矣。”
王夫人睁大眼睛,“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小皇子生来异象,圣上又疼爱他,你们母子往后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元春垂眸,“我的身子坏了,只看熬到什么时日罢了……”
不料她竟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王夫人哭道:“娘娘年华正茂,不好做这悲谶。这宫里数不尽的仙丹妙药,只调养几月,必然会痊愈……”
元春叹一声,打断王夫人的话,“为了梵儿,本宫总要挣扎着多活几年,只是终究要为日后多做筹划。”
王夫人心惊肉跳:“娘娘预备做什么打算?”
“家里姊妹,惜春年小又是东府里的,略过不提也罢;探丫头机敏才思是三人之最,但她投在赵氏肚子里,为了太太也不能选她……”
元春一连说了一串话,气虚有些喘不上来,略歇一歇,才继续道:“二妹妹温柔娴静,想来能善待梵儿,但她生性怯弱,恐在这宫里寸步难行。又有府里那爵位……若是迎丫头站住了脚,论正统,宝玉哪抢得过琏儿?”
王夫人掩面哽咽,“娘娘是皇子生母,谁能待他如娘娘用心?与其托付旁人,不如自己振作起来,好生将养。”
“这话也只是先和太太提一提,若是能活,谁又想撒手?”
元春望着帐顶,眼角划过两行清泪。
好容易熬到如今成了贵妃,恩宠孩子都有了,但凡再撑个十年,斗倒了皇后和太子,这天下便是自己母子二人的囊中之物。
偏偏人心不足,喝了那催产的药汁子,而今坏了身子,一切都成了空谈!
元春无声悲泣,勾起王夫人心事,两人执手相对落泪。
“珠儿已经去了,我膝下只娘娘和宝玉两个。宝玉人大心大,早把亲娘忘到脑后,满眼只看得见林丫头……”王夫人呜咽不绝,“而今娘娘又说这样的话,我竟孤苦半生没个指望了!”
元春一想林家那个招赘的条件,冷笑道:“不把林如海父女收服,本宫死也不甘。”
林丫头年少不知事,宝玉那样的人品才貌,何愁不能笼络她的春心。到时候她自己要嫁,林如海还能狠下心不准?那仙人不是说要好生照拂于她么,宝二奶奶都给她做了,往后荣国府都是她当家做主,又有什么不满足。
元春粉面肃杀,唬得王夫人心一跳,忽又听她问道:“宝丫头还在府里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