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长宁将拟好的谥号拿出来,他定的是一个“孝”字。礼部官员驳道:“子女未及成年而殇,先长辈而去,不曾奉养父母,不能称孝。”
长宁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向前倾身,慢慢道:“不是他有心要走在朕前头的,这也能算不孝吗?”
底下一片安静。
“父母没有照看好孩子,竟反过来怪孩子不孝……”
长宁孤零零地坐在世间最高,也是最寒冷的地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他头一次在群臣面前失态,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所有人垂着头,不敢直视皇帝,他们只能听到皇帝淡漠的声音,埋头揣测皇帝的心思,完全想不到只要抬起头看一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皇帝脸上的悲恸。
这个新年因为国丧而变得格外沉闷。
民间三个月禁鼓乐嫁娶,大过年的戏园子不开唱,实是把京中百姓憋坏了。茶馆生意倒是越发好,不能听戏便扎堆在一起胡侃。
容华大年三十下午回家,他爹正从茶馆灌了茶,跟人侃得心满意足回来。见了容华就将刚才在茶馆里听的话又呱拉一通。
“遇到刘二瞎,喝杯香片就扯上了咱们皇帝的命格……啧啧,要说这皇帝命还真是不好。”
容华垂着眼睛。他本是想过年也陪着长宁的。长宁一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你陪着我够久了,回去陪陪自己家里人。”
“……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真是孤家寡人孤寡命。”
正说着话,容华的小妹妹就捧着一包东西过来问道:“爹,这是什么?”容华他爹翻了一下就变了脸色,呵斥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大过年找晦气!”
容华的妹妹才十二三岁,被父亲一骂就委屈道:“我不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过来问您的嘛!”
容华他爹板着脸道:“这还是三十多年前德玄帝驾崩时候用过的东西——这是皇帝驾崩时候挂在门楣上的东西!”
容华被那句“孤寡命”刺得心痛,再听到那“驾崩”二字,只觉胸口一闷,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这一吐血把全家都唬了一跳,他只说是旧伤,不肯叫大夫,无精打采在炕上躺了一下午,迷迷糊糊间想着的全是长宁。
到了掌灯时候,容华忽听得有人进来,坐起来一看,原来是小夏。
小夏担忧地看着容华,轻声问:“容哥儿,你伤得这样重?”
容华不想骗小夏,道:“我的伤全好了。只是心里难受。”
一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半晌,小夏犹豫道:“容哥儿,我有喜欢的人了。”
容华终于笑了笑,问:“他对你好不好?”
小夏露出了快乐神色:“好,很好。”
容华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对长宁再好又如何,怎么也不能让长宁这样快乐。
小夏头一次见容华这样灰心的眼泪,忽然悟到了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容哥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敲了敲,一个陌生男声道:“小夏,陈妈要包饺子了,你过来帮忙么?”
小夏红了一下脸,连声道:“我这就来!”容华知道这必定就是小夏说的那个人,只冲小夏微微点头:“快去吧。”
屋里又安静下来。
容华慢慢从怀里摸出金佛。
他坚信长宁曾有那么一刻是确实向自己打开了心扉,在他日夜从福建赶回京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坚信的。
但是现在,他还怎么能向长宁求那一颗心?
长宁那一颗心支离破碎,不光没有力气再付出,就连接受,恐怕也没有力气了。
容华握着金佛,浑身颤抖。
除夕夜晚,宫灯一盏盏燃了起来,长宁坐在榻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一时间心头茫然,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凤和还跪在自己面前,柔声道:“四娘,起来。”
凤和仍是跪着:“我只求大哥不要让我也没了儿子。”
长宁仍然态度安闲:“若是谢曼儒设计害死了太子,你还能这么求我吗?”
凤和一愣,痴痴道:“什么?”
长宁重复了一遍:“若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你还能求我放过他吗?”
“不会!”凤和大声反驳,“曼儒这孩子什么样,大哥不会不清楚,他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太子出事是意外!造成意外的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长宁低低反问一句:“意外?”
他看着凤和的眼睛:“太子一出事,谢曼儒为何擅自封了猎场而不立刻回京通报?”
“他是怕陛下受惊。”
“我的儿子死了……难道我会因为噩耗迟来一天就觉得伤心少一点吗?”
凤和无言。
长宁又道:“罪魁祸首当场就自杀了,太子的坐骑也是当场就被处死了……为什么处理地这么迫不及待?谢曼儒想掩饰什么?”
凤和哽咽道:“没什么可掩饰的。大哥,您实在若信不过曼儒,就命三法司审他吧,他是清白的!”
长宁摇头:“我不会让三法司审他的,因为什么都审不出来。我已经派人仔细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所有看上去都像一个意外。”
凤和要疯了,她哀泣道:“它就是意外啊!大哥!没有人想害太子!曼儒不可能想害太子!”
长宁摇摇头:“没有证据只会让我更觉得他可疑。他为什么不可能?他是最有可能的。太子死了,若我受不了打击撒了手,这时候最得好处的是谁?”
他顿了顿,慢慢道:“是你的儿子。上一次我重病的时候,我将谢曼儒从郡王擢为亲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吧,你我都很清楚,朝中大臣也很清楚——这是我在给谢曼儒铺路,若我当时不幸,谢曼儒可理所当然成为摄政。”
“既然上一次我病重他能从郡王晋升为亲王,那这一次太子身亡,我再病重,他也许就能直接拿到一张遗诏呢?为了这个,足够他动手了吧?”长宁冷淡地看着凤和,“你只是他的母亲,不是他本人。难道你能当着漫天神佛起誓他没有一点这种心思?退一万步,就算他没有,你有没有呢?谢曼儒擢亲王的时候,你就对我说过,‘曼儒虽然年轻,不过有我在他身后,陛下不用担心’——四娘,你其实一直很遗憾自己身为女子吧?”
凤和愕然地停止哭泣,从喉咙间发出一声哀叹:“不!”
长宁陷入自己的沉思:“即使你没有,谢家有没有呢?谢君衢也是举世闻名的才子,桃李天下,只因为娶了你这样能干的公主,生了谢曼儒这样出色的儿子,天家也只好委屈他了,这么多年来没让他摸到中枢去。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呢?”
凤和伏在他的膝上:“这是莫须有!大哥!我求你……求你清醒地想一想……”
长宁伸出手,摸了摸凤和的头发:“我不会杀他。”
“流放吗?”凤和低低地问。
烛影摇动。长宁的身形单薄得像鬼一样,半晌才道:“我把他的命抛给老天……若他在外面熬着不死,我总有一天还会召他回来——也只有我能将他召回来。”
凤和慢慢站起来,泪水已经干了:“父皇才没了一个孙子,你又要让他见不到一个外孙吗?”
长宁摇摇头:“上皇不会怪我。那天上皇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从来只有别人迁就皇帝,没有皇帝迁就别人。”
凤和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会这样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哀求,她向长宁行了个礼,稳稳当当走了出去。
“他不会死的,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长宁流露了一点赞赏的神色:“等到他回来那一天,再同我说这句话罢。”
过完年容华再见长宁,才发现他原本灰白的两鬓已经几乎全白了,气色比过年之前好一点,苍白还是苍白,但面上不再灰败了。
然而最叫容华心惊的是那一双眸子。
原本容华觉得那双眸子仿佛古潭,里面藏了太多东西。如今这双眼睛却仿佛从火中炼出来的玻璃珠子——透明清澈。
若少年有这样的眼神,该是无邪可爱的;但一个经历了半世的中年人,有这样的眼神,便是已经将身边的一切都已经看得无所谓了。
见到容华,长宁露了一点笑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轻声谈话。
夜里的时候,他们在床上纠缠,动作轻缓,容华逮住一切机会亲吻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