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种散发着危险和美丽的摄人心魄的目光消失在垂落的眼睫下,负责人才扭动了一下僵硬发酸的骨头,惊觉湿冷的恐惧遍布全身。
他驯服、体贴、没有因为实验员的缺席而表现出焦躁不安,他大胆,不露怯,表现得很完美。完美得简直像……
简直像很多年前跟在无厌子身后,同样逆来顺受隐忍又听话的那个“小九”。
而当那位少年把针头从“恩人”的太阳穴里拔出来的时候,他第一次拥有了对外的身份,从此平步青云,成为了随意把曾经的他当做消耗品的阶层……
而这场血腥蜕变的导火索,也不过是一句“我可不可以自己来”。
14
沈清秋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洛冰河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即使他并没有见过很多“其他人”。
他把这个试验场的权利牢牢抓在手心,操控他所能触到的一切人和资源,精明又狠厉。他有庞大的野心,与之相称的残忍手段,还有精英标准的精致皮囊。
这样一个刻薄阴险的年轻男人,独立于盘根错节的学究狂热和权力倾轧,充当着控制与肃清试验场的准则。
他站上了无人企及的高度,有了飞扬跋扈的本钱,然后在崭新的衣装下褪下不为人知的那一点旧布料,扔进胸腔里悄悄焚烧。
他的躯壳里装着空白的过去,温热的灰烬混淆了鲜活的生命。
可或许是因为不小心飘散了一缕烟火的气味,最敏锐的野兽,能够嗅出这种隐秘又高明的……
厌恶。
它从完全信任的饲养员身上,感觉到了懵懂却不寻常的困惑。
而或许因为它是唯一窥破真相,却又因口不能言而无法广而昭之的,披着人皮的怪物肆无忌惮又理所当然地,把全部的厌恶和嘲笑,一股脑地倾在他身上——
15
“爸爸给我买了新衣服,好看吗?”隔壁的男孩坐在桌子上,纤细白嫩的腿一晃一晃,“你又被打了。”他说。
洛冰河刚刚被测试修理了一通,半边胳膊现在还没有感觉,一个人艰难的把身体拖回来,用沈清秋的身份卡刷开门,又规规矩矩地走进去,把卡留在外面。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能逾矩,希望能够藉此让那个总是很忙的人省心一些……即使他根本并不关心。
“他都不送你回来?”男孩惊叹道,“那你一定是做了让他生气的事,对不对?你肯定没完成测试。”
同样还只是个少年的洛冰河望着他。他被打扮得很好,像纯洁的金发天使一样。那位“父亲”给了他足够多的宠爱,无论床上还是床下,他的生活都充满了美妙的甜味剂。
沈清秋从不给他什么东西。衣服是成箱的实验服,少年人个子长得快,正码的衣服很快就不能再穿了,沈清秋嫌他烦嫌得要命,一直都是最大号了事,拖拖拽拽,像个游荡的小个子鬼魂。
果然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想,玻璃的镜面映出他漆黑的眼眸,果然是我不讨人喜欢的缘故,他才那样讨厌我,那样讨厌我——
“我不知道……”他挫败地低声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天使跳下桌子,走到靠近他的那面玻璃前,小刷子一样的金色睫毛轻轻扇动着,“你得讨他的喜欢,男人都是这样,明天他来的时候,你就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多叫几声……呃、你叫他什么?爸爸?哥哥?”
洛冰河表情空白。
“算了,什么顺口叫什么吧,然后主动解他的扣子和腰带,你这么好看,没人能拒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洛冰河将信将疑。
这好像……是撒娇吗?沈清秋难道也吃这一套吗?
他看过很多玻璃格子里的故事,但让他把自己和沈清秋带入某一个,又仿佛到处都不太对劲。小少年对自己尚无明确的认识,但却认死理一般觉得对方一定不是这样——他那么冷清,干净到寒冷,像没有尘埃的冰川,即使锋利又刺骨,失真的深不可测,也依稀折射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影影绰绰的玻璃尽头走过来一个人,男孩立刻摆好姿势抓了抓头发,向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你等着,我给你做个示范——”
16
称呼的问题最终也没能等到需要纠结的时刻。
两个不谐世音的小少年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明明十拿九稳顺理成章的计划,却误打误撞地触到了沈清秋某根敏感的神经。
并由此遭受到了他横跨少年时代都难以忘怀的严厉惩罚。
当他终于怯怯地抓住对方干净的衣袖,想要再走一步,把自己烧红的脸颊埋进对方干净清爽的前襟,他蓦然感觉到,只这一触,沈清秋突然猛地一震,仿佛遭了电,短路一般僵住了。
他茫然抬起头,那双浅淡到薄情的眸子里,正翻涌着动荡着,颠倒着诡秘又纷乱的情绪——
“你在干什么?”与那双风起云涌的眼睛截然相反,沈清秋的声音平静到冷酷,他毫不避讳洛冰河的视线,仿佛僵硬的身体、震颤的瞳孔和他的灵魂完全是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他就那么直视着少年,仿佛在看一张只有一行字的白纸,单刀直入地嘲道:“小杂种,你以为别人教你的对我有用?”
白纸愣住了,上面仅剩的一行幼稚心思一瞬间干净得一片茫然。
小孩的心思多好懂啊。聪明的成年人,哪个没做过小孩呢?
那么他得到的一切,也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后辈也尝一尝吧?
毕竟,能让人长大的东西,就像餐桌上的煮胡萝卜,即使有点痛苦,也是不·能·不·吃·的。
因为“等你长大了,会感谢我的”。
“别开玩笑了,”沈清秋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沉迷的愉悦和疯狂,他的眼睛紧紧锁住惊惶的少年,就仿佛穿过血淋淋的过去,重新感受到站在另一个角度的快感,“你是觉得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还是以为我和别的实验员是一路?”
他一脚踩在洛冰河的肩上,把他踢翻过去,少年的头撞在玻璃箱上,声音仿佛唤起了某些疼痛,沈清秋感觉自己的头也在隐隐作痛,所有的这一切,混乱、嘈杂,都让他感到难以自抑的兴奋,他紧紧地捏住少年的咽喉,鄙夷地看他像无知的动物幼崽一样挣动,由于力气过大,甚至产生了指骨开裂的错觉——
他用一切低贱的轻蔑的词语辱骂他,这是轻车熟路的——就像以前那样——把危险的定额药不要钱地注进他的血管,然后看着他抽搐、挣扎,眼瞳慢慢涣散,又在下一针强心剂里猛地缩紧……
洛冰河感觉自己的内脏都灼烧着绞在一起,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缺氧让他看不清沈清秋的表情,却能远远地看到隔壁的玻璃箱子里,金发少年担忧恐惧的视线,以及他身后伸出来的男人的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压回身下,耳鸣的噪音里响起了湿 腻 软 媚的叫声……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他混混沌沌地想。
我有什么不同——你又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当沈清秋终于松手站起来,洛冰河早没了意识。刚刚阴狠暴戾的男人垂着手臂,他的指骨竟然真的折了,骨刺从肉里支棱出来,血顺着指尖无声地坠落下去,断成一缕削瘦笔挺的剪影。他垂头伫了半晌,突然看也不看地从托盘里抓起一支针管,单手扎在自己颈侧。然而才推了一半不到,又被他厌烦地拔出来扔在脚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脚踢开,旋即扬长而去,连一个倒影都不愿意留下。
17
洛冰河的惩罚比沈清秋不冷静的时间要长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清秋停了他的测试,让他留在玻璃屋里关禁闭。食物不会供给,想喝水倒是可以,生理盐水掺了药打进去,想活下去就得忍受喘气的痛苦。
洛冰河蜷缩在床板上保持体力。他精神非常不好,想要抓紧时间睡一会,又怕沈清秋会过来,舍不得合眼。
白天的存放处是空旷死寂的。试验体会被带出去做各项检查和测评,然后筛去衰竭的淘汰者,迎来哭哭啼啼的新鲜血液。
试验场是活的,它需要代谢。
洛冰河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机械地转了转眼珠,目光虚虚地落在对面的玻璃箱上。和他一起搞砸了一切的朋友正在敲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