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秋海棠走到浴室的门口,她纤细而矜贵的影子在毛玻璃上融成模糊的一片雾气。“所以为什么不让他杀掉我?”她有点哀伤地柔声道,沈清秋甚至能想象到她的神色,“为什么不放手呢?”
沈清秋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他像触电一般猛然一缩,随即骤然回神——
“不……”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字节,手指抓了个空,好像夜莺为玫瑰歌唱最后一滴血,来换它荒唐而卑微的谢幕,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穿过时间的熊熊烈火,仿佛能幸免于化作灰尘——好像所有的自白总能够戏剧化地赶在最后一刻得到传达。
——但是来不及了。
58
“为什么,哥哥?”她问,“小九不能陪我吗?”
秋剪罗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鬓边盛放的花摘下。
“头发为什么没有乖乖梳好?”他却用一种与动作完全不同的冷漠声音说,“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他的身后,坐在长桌旁边的沈九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低着头,额发落下来的影子遮住眼睛,紧紧咬着下颌,整张脸苍白得可怕。
“对不起,哥哥……”小淑女扁扁嘴,“但是我真的很想……”
“哦?”秋剪罗自顾自地说,“这狗东西竟然敢把我的宝贝海棠引到那种肮脏的灌树丛里吗?”
他缓缓地踱到沈九跟前,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猛地把他往桌沿上砸。
“梆”的一声,桌子上的玻璃器具一齐战栗起来。
但是没有人惊叫,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半晌,沈九把头抬了起来,继续沉默地、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风疏雨骤也拗不断的孤竹,继续倔强地无声地反叛着。
血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漫过眼睫。
秋剪罗把手搭在他洗得雪白的长袍上,一派和煦地望着他的小妹妹。“怎么不说话?”他问,手指间碾碎的花汁仿佛鲜艳的血,染红了那一寸布料。
“我……”女孩迟疑着说,她的鼻尖沁出汗来,突然有些胆怯。
“是我,我——”沈九突然开口说,秋剪罗毫不手软地把他砸在桌子上,“有你狗叫的份儿吗?”他怒道,“你来说,海棠!”
“哥哥、哥哥……”秋海棠突然大哭起来,“是小九非要、非要带我去的,”她揉着眼睛哽咽着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呜呜…不要再凶他了……小九不是故意的,哥哥把他弄坏了、的话,谁来陪我……海棠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秋剪罗赶忙过来哄她。忙乱中她悄悄抬起眼睛,心虚地望了望沈九的脸色,赫然发现他也睁着眼睛,正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
59
她看着沈清秋跌跌撞撞地从门里冲出来,肩膀撞到他年轻的试验体,打了个踉跄,后者用一双冷漠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返回浴室里,拧开水龙头冲去血迹。
她能听到他不耐烦的轻啧。
这回你可输啦,她甜滋滋地想,我丢了命,可我抓住小九的心,就再也不会放他走。
这一回,没有人能包庇我的错误,没有人能满足我的任性的请求,为我摘下我的名字,告诫我千万千万,将这一切推到他的身上,没有人为我杀死失去理智的强权,打翻别墅的火光,没有人会拉着我逃亡,没有人会把我留在原地,送回权贵的牢房。
沈清秋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样。他徒劳地试图挽回早已凋谢的花朵,但是却猛然缩了回去,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他用一种复杂却空白的神情,恍若无法追溯的少年时代。
“喂。”秋海棠说。
不,不。还是不要继续伤害他了,她想,我贪心了好多年,早就已经足够了。
她迟缓地伸出一只手,扣在沈清秋领口露出来的项圈上。
“我现在不想和你一起沉没了。”她说,露出一个回光返照般的笑容,仿佛一朵早已经老去的花,露出最后一点温柔。
而在此后长久长久的梦境之中,夏日醉人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丝上,她说是我想要去院子里玩,是我求小九替我配实验药剂而不是他偷学,她说哥哥,是我追求他,我想和他永远地在一起。
我不想要太多的布娃娃,她被秋剪罗摁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跟踢,扯着长发扇耳光,一声不吭地、固执地想,我想要——
她在沈九崩溃地从后面砸倒秋剪罗的时候闭上眼睛,想着我想要更多。
但你从来不属于我,她哀伤地想,所以请你孤独地自由地,从我身边溜走吧。
60
沈清秋沉默了半晌。然后才仿佛坚冰一般,缓慢而脆弱地碎裂开来。他迟钝地伸出手,想要把颈环解下来,可手指颤抖着打滑,几次也没能成功,于是开始用力撕扯。他很少做这种暴力而无谓的动作,纯粹的武力一向很难达到目的,但是此刻一切又显得过于简单了,记忆中从来挣脱不得的压迫轻飘飘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也许谁都没有注意到,又或者谁都没有说破,他们之间的锁链早已残破不堪了。
他非常迟缓地、摇摇欲坠地,把额头抵在秋海棠的肩头上。有那么一瞬间,一滴水落进她袖口盛放的繁花中,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冰河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突然有点气闷。“明明给了我指令,”他不爽地踢了踢门框,“现在兔死狐悲,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沈清秋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说的对。”他平静地说,神色一如往常,甚至还浅浅地冲洛冰河笑了一下。“我向来虚伪、下作、只爱惜自己,”复又慢慢地道,“我一向如此,你早些习惯罢。”
这一番话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站起来,碎成一地的片甲组合回坚不可摧的外壳。他用那种独有的无坚不摧的语气对洛冰河说:
“变现吧。”
“你可以为我做的任何事,”他轻缓地、冷酷地说,“我要他们全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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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别名断肠红,是著名的苦恋花。文中所有的花都是它。
◇这个故事主要就是想写两任实验员试验体之间的对应关系。九给冰哥自由,海棠放走九,以及畸形的悲剧式爱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九不是意外放冰哥去杀秋海棠的。
◇下章预告:岳柳出场,虐一下冰哥。
第十三章
61
沈清秋木着脸,系上衬衣的扣子。他的动作很优雅,很缓,有条不紊,仿佛什么都不想,就能逃避现实一样。
他本来觉得自己会歇斯底里,或者痛不欲生,悲痛理当更加实质化,哪怕是高墙倒塌。
“喂,”洛冰河在他身后说,“等一下。”
沈清秋扭头看他。
“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我穿什么?”洛冰河冲他努了努嘴,颇有些无辜道。
沈清秋扭回头去,一边伸手拉来衣柜门,显然不想理人。
这个短暂的居所倒是很不同于他呆了许多年的试验场,衣柜里除了工作服,竟然还存着几套素色的日常穿搭。洛冰河很不见外地拨了拨,拿了件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实验员的手伸过来,把和它登对的裤子扯走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沉默地整顿,气氛像山雨欲来的风。
没人开口,亡命之徒的组合不需要计划。沈清秋蹬上最后一只鞋子,洛冰河比他收拾得快,此时正掀起窗帘的一角,漫不经心地往外看。
“我在外面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他侧耳回头,冲沈清秋笑了一下,“和你现在……”他沉吟了一下,“老实说,不太像啊。”
沈清秋没有聊天的欲望。他把秋海棠的身份卡搜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柄手枪,上了膛,面无表情地举起来对着洛冰河做校准,后者丝毫没有在意,放松地对他露出后背。
洛冰河略微凝神:“有直升机。”
沈清秋按下门把手,这是一个信号,试验体果断放弃了窗口,折身跟在他身后,无聊地伸手扯了扯他垂在衬衫领口的发丝。不料沈清秋猝然一回首,乌黑的枪口毫不客气地顶在他喉上。
两人沉默对峙,洛冰河没有松手,手指反而得寸进尺地摸进他的领子,轻轻捏了捏实验员突出的颈骨。
须臾,枪口撤开,往旁处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