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穿透虚假的幕墙,击碎弥漫着甜味剂的舞台,清醒,锋利,目的明确。
愚弄一头凶兽,从来不是没有代价。
为什么自恃为人的家伙永远都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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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小九。”秋海棠温柔地说,替他理了理领子,“不用拿枪指着他,他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她穿着淡紫红色的长裙,裙摆翻滚,仿佛妩媚的桃红色云雾,发上绾钗,染了藕荷色指甲,妆容和首饰都打理得雅致停当。而他穿着廉价的纺布袍子,发丝凌乱,浑身的血迹和伤口,甚至没有鞋子,裸露着布满划伤和旧疤痕的小腿和脚踝。
熟悉的…身份,熟悉的相处模式,恍若时间的倒流。
她非常自然地挽住沈清秋的胳膊,他们都不再年轻气盛,不必死去活来,即便千疮百孔,记忆中的美貌也没有消退。也许永垂不朽是真实存在,对过于短暂的生命而言。沈清秋没有躲开。
“我给你准备了很好的环境,一切按你的习惯来。”秋海棠说,“你之前的事我听说了,那种阴险猥琐的地方不适合你,实在太下作了。”
“还好,”沈清秋左右看了看,在人群的后面看到了两三张一面之缘的脸,黑旅馆的前台姑娘、茶厅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一套的面无表情。这个气氛让他很放松——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他几乎是用闲聊的与语气说,“和我还算相配。”
手下刷开一道门,秋海棠拉着他走进去,“原谅我没法现在就让你好好休息,你可能需要复制一组逃走的数据……”
话音未落,漆黑的房间里灯光大亮,瞬间恍如白昼,照进沈清秋猛然收缩的瞳孔——
满屋子挤在一起的小孩,一大半都是七八岁的黑发小男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些从眉眼上甚至能看出某个熟悉的影子。
秋海棠从中牵过来一个,小孩睁大懵懵懂懂的眼睛,惊惧地望着他们,又乖乖地不敢挣脱。
“我觉得还是早点选定的好,你觉得怎么样?”秋海棠转过头来,她头发上的香味一如既往的熟悉,“我感觉你应该蛮喜欢这种类型的?”
“……”沈清秋沉默了很久,才答道,“不。”
秋海棠“咦”了一声,听到他淡漠又无情地说,“上一个自以为是的麻烦精那么多年都没死,我现在看见这样的就犯恶心。”
秋海棠审视着他的神色,不知是遗憾还是怀疑地“喔”了一声。沈清秋八方不动,目光四处逡巡。半晌他径直走进人群里,带出来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小女孩。
“我选好了。”他淡声说。
秋海棠一愣。慢慢地,她精致的妆容上浮起一个笑容。
“是婴婴,”她望着沈清秋,和蔼道,“真怀念啊,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像我小的时候……”
“的确。”沈清秋颔首。“缘分罢。”
“好了,在这里你会有极高的权限,足够你做任何事,”秋海棠笑了,她的脸颊泛起樱花一般的粉红,温柔得像少女时的模样,“我只需要你和我一起,”她甜甜地道,“让秋氏重新辉煌起来。”
“可我觉得不够。”沈清秋等她说完,才道,“如果要我不背叛你,你至少要给我当年秋剪罗的地位。”
某个瞬间,秋海棠从他漆黑的眼睛里照见了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统治的欲望。
她突然体会到了那种狂热的兴奋。
那种足以让人尊敬的让人着迷的让人朝拜的,主宰世界的欲望。它占据着所有实验参与者的思想,在每个得以窥探的大脑中繁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感染源向她抛出橄榄枝——
法则嵌入一座新生的巨型机器,催动着生产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而在那之前,它要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会被贯彻到底。
“——你会同意的,”沈清秋的声音像最后一根稻草,落在决定的天平上,“稳赚不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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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秋海棠才缓缓伸出手。
“……我同意。”她小声说,“我给你,和哥哥同等的权力。”所以给我吧,哪怕那会烧掉一切的过去,赌上一切的将来——
她手上赫然躺着一条陈旧的黑色项圈。
一个熟悉又残酷的,生产证明。
沈清秋习以为常地把头发撩起来,背过身去,他瘦削的颈骨露了出来,任由那双手温柔地划过咽喉。
——究竟是谁屈从了呢?
“小九,”秋海棠把结扣扣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柔波一般的眼眸好像浮起了一层水雾,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没有心?”
“没有。”沈清秋答道,“但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转过脸来,黑色的项圈像条盘踞的伤疤张牙舞爪地挡住在他颈侧发青的血管。秋海棠的目光追着那只项圈,一如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她相信,某样东西会永远永远属于她。
而现在,这个背叛的布娃娃终于重新回来,它该被扯掉四肢,剖开肚皮,掏出棉花的心肝脾肺来洗干净,换张讨巧的面容,不过没关系,她会缝好的,然后相互陪伴,一切照旧。
但是这瞬间,秋海棠的脑海里却只是突然划过另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不希望他只是我的玩偶。”她想,“我希望……”
他们像年轻时那样,思考着同样的事,胸腔里充斥着同样的欲望,默念着同样的同样的,我想要更多。
“我回来了。”沈清秋说,苍白的灯光照着他脸颊上干涸的血迹,为这场荒唐的重逢画上一个短促的句点。在这盏新灯下,他的面孔像瓷一样,冰冷又坚硬,他站在那里,好像站在过去,向秋海棠投来少年时代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跳动着能燃尽一切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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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39
宁婴婴蜷缩在她的小房间里,茫然地盯着地面。
这是一栋废弃写字楼的杂物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大房间装潢用的地砖。她不喜欢这里,虽然条件要好上太多,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豪华小堡垒好像没有规则。
沈清秋调好了药,拿着注射器向她走过来。“你在看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悄无声息地转过一个角度。
爸爸妈妈教会的礼貌让女孩答道:“我在找我的床,先生。”
没有营养的无稽之谈不值得人费神,沈清秋对着光调试针剂,女孩小小瑟缩了一下,他就问,“害怕打针吗?”
宁婴婴不敢看他。
“那就好。”沈清秋自顾自说,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孩猛地一抖,对方却像怕她反抗一般,整个人都倾了上来,牢牢把她按在角落的阴影里,她像什么都看不见的幼鸟,徒劳地扇动翅膀。
然而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到来的是沈清秋的下一个问题。
“如果找不到床会怎样?”他似乎突然有些疲惫,靠在女孩耳边轻声说。
从没有人这样问。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察觉到,这世上生存是分级的,知识有优劣之分,语言是鸡同鸭讲。
“……会输掉。”这个回答不知为何,让她有点委屈,感觉禁锢的力量放松了,沈清秋松开手,缓缓地后撤了一点,寒酸的光像灯泡上模糊的灰尘一样,再度颤颤巍巍地覆在她的睫毛上。
沈清秋有点不痛快地甩了甩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支针管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这让宁婴婴很疑惑——“输了又怎样?”
“输掉的小孩要当鬼。”门口有人答道,“你喜欢玩游戏吗,婴婴?”
女孩猛地再度蜷缩起来。沈清秋朝后瞥了一眼,秋海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边,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沈清秋侧着头,目光没有离开她,一边抬手解了实验服外套的扣子。他用的是拿着针管的手,左手垂在身侧。从这个角度,这十恶不赦的疯狂的实验员垂着眼睫,眉下落着深深的阴影,那种令人胆寒的目光却仿佛冲破重重阻碍,在他的瞳孔里破碎成锋利又无情的刃端。他总是藏不住这种叛逆的表情,秋海棠咬着笔尖,不着调地想,从以前就是这样,好像他有一天会把我们全都杀光似的……
可是谁在乎呢?谁怕死呢?难道诅咒会让人们放弃占有绝顶璀璨的宝石吗?还不是前赴后继地淹没它,争夺它,妄图让自己的脏血短暂地沾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