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儿走到了妤儿的身边，琦珏不得不往出走，然而走到了门口，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屋内望了一下，那目光停留在朱常洛颀长的身影上，只是一瞬，接着就消失了。
琦珏自以为自己隐瞒得好，然而这样的细微的不自觉的举动，是不可能不让妤儿注意的，她的心里的涟漪，是瞒不过她那细致的姐姐的。
夜风清凉，八月中秋，宫里的树开始有些许的落叶了，小姐妹俩难得相见，然而今日却各自怀了心事，走了一段又一段，琦珏说道：
“姐姐不要再送了，珏儿与姐姐就在这儿相别吧。”
妤儿点了点头：
“各自保重。”
她伸手去牵琦珏的手，却发现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琦珏朝着妤儿轻轻地笑了一下，接着就转身离开了。
妤儿心里五味杂陈。
一件让她出乎意料的难堪事情发生了，珏儿对一个男子生了情愫，而这个男子，正是她姐姐所喜欢的大皇子朱常洛，再回想这先前一幕幕的情景，她不由得冒出了一阵冷汗。
也许是先前朱常洛救下琦珏的一瞬间，也许是朱常洛悉心照料的那一刻，也许是……先前琦珏与朱常洛的每一次接触，都一下子浮现在妤儿的眼前……你何至于大意到如此？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整个人都显得恍恍惚惚。
她趁着夜色回永宁宫，回去的时候李嬷嬷与王恭妃都不在，想来李嬷嬷是去伺候王恭妃睡觉了吧。唯独朱常洛还在，一见妤儿，惊喜地坐起：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让我好是担心……”
朱常洛喜欢地朝妤儿走来，然而妤儿却向后一缩，朱常洛心里一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妤儿眼里含着泪，轻声说道：
“殿下早早休息吧……奴婢今晚有些累了，该去睡了……”
妤儿的心里百味杂陈：朱常洛对自己一往情深，从没有得陇望蜀，轻薄之举，琦珏对朱常洛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是……珏儿，你何苦一定要抱了这样的心思？
也许只是她过于敏感？草木皆兵了？她越想越迷茫，越想越失落，侧卧在床上，难以入眠。
原本以为一切都情势大好，柳暗花明了，谁知竟然突然生了如此的变故……她发觉眼眶有滚烫的泪落下。
第95章 鸡枞
琦珏每日起得都很早，她首先要去负责荣昌公主朱轩媖的起居。
明代公主的梳洗打扮非常繁复，未出阁的女孩子还得率众丫鬟，一同照料母后的起居，正所谓“晨昏定省”。这里所谓的“定”是说夏日的席子，要进行检查；冬天的被子毯子，要进行铺叠。琦珏照料好荣昌公主之后，便跟着公主马不停蹄地来到王皇后那里，同王皇后殿里的宫女们一同伺候王皇后的起居。起榻、漱口、绾发，佩戴各式的珠翠……皇后的一身行头更是繁复。
用早膳的时候到了，皇后与公主的早膳也一一被端上了餐桌：胡椒醋鲜虾、蒸猪蹄肚、鹅肉巴子、两熟煎鲜鱼、炉煿肉、元汁羊骨头、五味鸭子、香米饭以及撺鸡软脱汤。盆盆碗碗，阵仗很大，不知道的人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不过是一顿早点。
朱轩媖用象牙筷子夹起一块五味鸭子：
“母后，这鸭子与酱料是从南京快马加鞭运来的，厨子也是地道的南京人，听说此菜入口酥香软烂，很有滋味呢。”
她不敢忤逆母后的意思，虽然心里悲伤，却也只得强撑着，母后是这坤宁宫的主宰，也是她的主宰，她能怎么样呢？
王皇后看着打不起精神的朱轩媖，也没了心思吃：
“这成色虽好，只是这大清早刚睁开眼睛，昨夜的吃食还积着呢，看着便是油腻腻的，好没胃口。”
“奴才糊涂，还请娘娘恕罪！”
薛公公负责今早的膳食菜单，一见王皇后脸有愠色，他便有些慌了。
“你看你，怎么吓得像个惊弓鸟似的。”王皇后说，“本宫又不是虎狼，吃不了你。”
薛公公不敢出声，王皇后也不再看他：
“这撺鸡软脱汤也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珏儿，今日厨房可还有什么清单的吃食？”
“奴婢已经备着了，这就给娘娘端来。”
琦珏轻轻一笑，不一会儿，她便端来几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碗米粥。王皇后喝了，感觉甚好：
“这粥上连个油星儿也不见，却觉得有股回甘，珏儿，怎么做的？”
“回娘娘，奴婢吩咐御膳房，将新进的鸡枞洗净，上段的帽与下段的杆儿分离，然后再用干贝、生蚝、火腿、滗去油的鸡汤煨了，吃的时候，与新煮好的白粥搅匀就行。”
王皇后听得有趣：
“哟，可是个复杂的方子呀，也亏你脑子灵光，这么顺溜地说下来。”
她看着琦珏，满意地点点头：
“前些日子媖儿不思饭食，又不想进服太医院的苦药，多亏了你去御膳房吩咐的参苓粥，只喝了两天，便有大的改善了。”
朱轩媖无奈地笑笑，改善？她不过是不想看着坤宁宫的宫人们无端受牵累，被母后责打罢了，她的病在心里，任何的药粥药膳，都治不好她目前的心病。
王皇后与朱轩媖都继续吃着，王皇后有意找些话题与女儿说，她问起这些天父皇可曾赏了女儿什么珠宝玉石，朱轩媖当即告诉母后，这些天他国来朝，皇上龙颜大悦，赐给她很多的新奇玩意儿。
皇帝对媖儿这个皇长女的关心呵护，王皇后有目共睹，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叹息一声：
“媖儿，说来说去，娘这生只是一件遗憾，没能给你个男儿的身子，在这帝王家，身为一个女儿家……唉……”
王皇后垂下眼来，媖儿身为皇长女，已经是荣耀满身，受尽爱戴，然而再过宠爱，细算下，也不过是些吃穿衣饰，便是天天秾厚甘肥，日日穿金戴银又如何，挨到了出嫁那日，盖头把哭红的双眼一盖，照旧还是得抬出宫去——明朝的公主都必须嫁给庶民百姓，然后在宫外了然一生，媖儿纵使再受宠爱，结局也不过是如此，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从来就不是女孩所能染指的。
她在这宫里几十年，她老了。然而细细想来，她也曾是那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女子，若是当初她能生下一子……这么一想，她又有些不思饭食了。
朱轩媖最不满母亲说这样的话，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然而她还是忍着，柔声劝道：
“母亲多年染病，焉知不是思虑得过多的缘故？还是莫要想这些了……”
王皇后看着女儿，心里也不是滋味：
“媖儿，你知道为娘对你究竟是如何的……在这个宫里，荣耀尊贵不可少，可即便整个的秀丽江山……也不如一个你在娘心中的位置，只是……”
“媖儿知道了。”朱轩媖淡淡地喝了一口粥，眼神里却没有光彩。
“母亲知道你还对那事耿耿于怀，只是母亲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考虑这些。”王皇后说道，“你父皇前些天还说起，要给你许一家好人家呢。”
朱轩媖听了这话，顿时呆住了：
“媖儿不要嫁人……媖儿愿意呆在母后身边，侍奉母后。”
“你说什么傻话，你终究是要出嫁的，出嫁之后，莫不还和娘住在一起？”
朱轩媖是心里埋怨母亲的，然而她的心思也复杂，她已经到了指婚的年纪了，她在这坤宁宫里的日子，已经是开始了倒数，今后一旦出宫嫁人，那么她与母亲再想见面，也就难了……她真的要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一直和母亲这么怄下去么？她的心思很是复杂。
王皇后看着朱轩媖，有一瞬间，她真的想好好地帮女儿一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只是“结党营私”的罪名，依旧是她不能承受的，她其实也不想牺牲女儿的幸福，然而在郑贵妃如今虎视眈眈想把自己取而代之的情形下，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奢侈。
她抬起手来，宫女们连忙上前，伺候王皇后的漱口擦拭，一切完毕，王皇后说道：
“剩下的菜食，本宫便赏给众人吧。”
“多谢娘娘恩典！”
屋里的太监宫女们下跪，齐声说道。
王皇后看着琦珏，轻声说道：
“本宫分你这一等丫头做，可真不是看走眼。这个月领月钱的时候，你多领五两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