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送来的点心虽然材料有所差异,可是凭着肉眼区分,实在困难!御膳房果真喊冤,那也着实让他无话可说!再者,他自己虽然是皇帝的皇长子,却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小角色……他哪里有这样的底气,去如此闹腾一场呢?
他发怔着,原本还准备发泄的一腔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刺骨的冷水,火苗早就熄灭了,只剩下那刺耳的滋滋声,以及那几缕热气。
王恭妃走到朱常洛的身旁,示意他坐下,她的语气里带着温和,却也带着些无奈:
“这些年,从吃穿,到用度,那些奴才们究竟是何克扣,虽然嘴上不说,可我们都心里明白!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今日之事又不是那顶大的,洛儿,你忍一忍吧!”
朱常洛摇头:
“母亲……”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宫人对永宁宫的冷眼?三皇子衣服的面料、郑贵妃头上的钗环,一点一滴,都在提醒着他,他们两宫是不一样的,只是如今,便是这送来的吃食,也分出了这样的差别来,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欺负人!他自己受点苦没什么,只是母亲受了半辈子的苦,如今这么大的年纪,好容易做了皇妃,却还得跟着他一起受苦,他实在不忍!
王恭妃安慰朱常洛:
“皇儿不必多虑……母亲我从前在太后身边侍奉那么多年,往常比这难耐的日子,可是数不清呢。若是我连这点小事儿都气不过,那么我早就气死了。”
朱常洛听母亲这么一说,赶忙阻止:
“母亲……”
王恭妃知道朱常洛是怕犯忌讳,然而她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笑:
“无妨了……你父皇他已经这么久没来了,我们这个永宁宫,是没人肯搭理的……”
她怜爱地看着朱常洛,口里的话却依旧沉静:
“你也不必去苛责那御膳房之人,今日的事儿,也未必就是他们有意而为之,有人见不到我们娘俩有一丁点儿好,想来这才是根源所在。”
朱常洛的眉头紧锁,他的心中燃烧着怒火。
郑贵妃,这个妖娆且贪心的女人;周端妃,这个闹腾而不知收敛的女人;王皇后,这个阴沉而狡诈的女人……她们几个,有哪一个是愿意见得自己与母亲好呢?这么一想,他的心里越发地沉重,也越发地烦躁。
他又想起了自己幼年被推落莲花池的情境:那一次,他以为他活不成了,他在水里不断地扑腾,扑腾……在混沌之中他昏迷了好久好久,仿佛真的体验了一场死亡,然而他最终听到了母亲与李嬷嬷的呼喊:
“洛儿……”
“洛儿……”
他知道,王皇后郑贵妃她们,一个个巴不得他死,越是如此,他便越得好好活着。
往事一幕幕,他目眦尽裂,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号:
“不成!”
他顾不上看母亲与李嬷嬷错愕的目光,他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拳头握紧,骨节发出声音来,王恭妃看着,有些担心:
“洛儿。”
朱常洛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他平日里一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只为了让母亲得了这一世的安宁,然而这一刻,他却深深地体味到自己的没用。岁月静好,那不过是失败者自欺欺人的鬼话,在这深不可测,高墙耸立的深宫之中,不去主动地争,一味地认命,终将会被这黑暗吞噬得一点儿渣子也不剩。
原先低眉顺眼,换来的便是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一来,倒不如拼他一把,鹿死谁手,还没定呢。
第49章 暑热
夏至时分,宫里的暑热已经很足了,各宫的主子都是慵慵懒懒的,王皇后一向身体不好,这些天更加不思饮食,只吃些瓜果来解渴。
茯苓姑姑知道这习惯不好,便劝道:
“娘娘,常言道‘肚里没凉病,才敢吃西瓜’。这瓜果虽然解渴,却大多是那寒凉的东西,一味贪凉,对娘娘的身体无益处啊。”
茯苓姑姑说得不错,王皇后如今身体不比从前,一味贪凉,并不是好事儿。
王皇后知道茯苓姑姑是好意,然而她不为所动:
“你不必劝本宫了,本宫到了今天这田地,哪里还怕着这瓜果的寒凉?比这更寒凉的地方,在这儿。”
王皇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茯苓姑姑脸色一变,然而还是镇定自若,装作没听见这话:
“娘娘还想吃什么,奴婢即刻就去准备。”
茯苓姑姑万分紧张,王皇后却是泰然自若的样子,如今王皇后说话全无忌讳,她心里一百个明白,万历皇帝不会休掉自己,而是会继续让她顶着这个皇后的头衔,这样了无生气地活着。如此这般,她也就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德行了。
万历皇帝如今已不给她繁育皇子的机会,她膝下如今只有长公主朱轩媖一个,可是这公主虽好,最后还是要嫁出去,与自己离得远远的。古代女子一旦出嫁,除非被休,便再没有回娘家的道理。
她已经想好了那一天的到来,到时候,她便得持着媖儿的脚跟,哀哀地哭着,然后狠心咬牙地把她送出去,送走之后,便是日日的思念,日日的焚香,祷告着“必勿使反”,千万不要被休了回来。如此一想,怎能不让她面露悲伤?
茯苓知道王皇后的心事,然而又不便去劝,也不知道想个什么法子来劝,一时间主仆二人都是无言。不过马上,一个小太监的禀报,打破了宫内的寂静:
“启奏娘娘,大皇子求见。”
朱常洛?王皇后心里有些疑惑。
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并不喜欢王恭妃,这个从太后宫里上位的低贱妇人,虽然平日里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她却还是不喜欢她。然而在心底里,她又是有一点喜欢这个大皇子的,比起有些奸诈的三皇子朱常洵、有些阴森的五皇子朱常浩来说,王恭妃的儿子朱常洛,从性情到为人处世,都是最好的,可惜他是受了她那母亲的牵累,一直不受皇帝的宠爱,若是他能有一个郑贵妃那样的母妃做靠山,那么如今他的境遇,该是和现在有天壤之别吧。
他虽然对人温和,可倘若他维护起他的母亲来,那么这温和也便不存在了。前些天王皇后责罚王恭妃,让她在烈日之下罚跪,朱常洛二话不说,便跟着母亲一同罚跪,王皇后气得大怒:
“朱常洛,你要忤逆本宫吗?”
她心里气得要命,然而朱常洛却并不服软。依旧倔强地跪在一旁,像一座山一般。
也许她真的是嫉妒吧,这种相依为命,坚不可摧的母子亲情,她是没法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的,她虽然贵为一国之后,在这一点上,却比不上这低微的妃子,想来,实在是不甘心呢。
除了日常的晨昏定省,大皇子基本是不会再踏进坤宁宫一步的。王皇后早就对此不抱了希望,却没想到如今这大皇子居然主动前来,这个信号所释放出来的信息,实在耐人寻味,王皇后并不敢怠慢,只耽搁了片刻,她的脸上马上焕发了欣喜:
“宣他进来。”
朱常洛笑容盈盈,步履矫健,一路径直走进了坤宁宫的大殿。他向王皇后作了请安,王皇后让品儿赐了座,又让云儿端上一盘琥珀色的葡萄,朱常洛笑着谢过,两人便开始说起了闲话:
“前些日子赏给的葡萄,可是吃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已经吃了,孩儿和母妃都觉得极好,不知皇后娘娘近日饮食如何?”
“唉,如今这天儿是一天热过一天,说来,哀家这些天时常是不思饭食,却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见着朱常洛的眼神闪动,心里有了底,便顺着说下去:
“洛儿今日,可是带了什么好的法子来?”
朱常洛笑道:
“这些天暑气重,孩儿特去太医苑配了些消暑的方子,路过坤宁宫,心里想着,皇后娘娘这边也可以用着,就不由自主地过来了。”
朱常洛轻轻拍手,马上就有宫人呈上了酸甜的冰糖陈皮山楂酪,王皇后吃了,连连点头,茯苓姑姑站在一旁,也是笑着:
“这大皇子今日送来的东西,可真是解了娘娘的燃眉之急呢,娘娘这些日子,可不就是有些积食?山楂性温,用来消食解腻,可是最好了。”
王皇后微笑着点头:
“当初本宫生媖儿之前,薛公公就曾给本宫进献了不少这东西,说是图个‘酸儿辣女’的头彩……不过到头来,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