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田略带羞愧地弯下颈子:“接到邀请之后我不知所措,私下找山下先生商议过,山下先生提醒我最好不要在您面前提起赤井先生和FBI。”说完这些她如释重负似地松了口气。而降谷也只能苦笑,山下是参与过在工藤宅那次失败的抓捕行动的。降谷从来没有对他们解释过前因后果,想必他们在暗地里对自己和赤井之间的恩怨都有着不少猜测。
他摇了摇头:“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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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愣,接着有什么促使着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快步走入自己的办公室,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欲盖弥彰地反锁上门。办公桌左手边最底层的抽屉,降谷清楚他要找的东西一直都沉睡在那里。他用手指敲打着桌沿,眼睛瞪着抽屉把手,像是里面锁着某种洪水猛兽。
那根本什么也锁不住。
他蹲下来,索性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拉开抽屉的缝隙中先是显露出黑色的一角,然后薄薄一本活页文件夹整个展示在他眼前。降谷将它取出来放在地上,没有太多犹豫地翻开第一页,赤井秀一的档案赫然在目。
一整本当初他对赤井秀一的调查资料,在整理时鬼使神差地没有丢掉,而是将它死死压在他办公桌、他记忆里的最深处。降谷想总会有某一天他能够弃之如敝履,不料它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档案纸的左上角用回形针别着一张从笔记本上匆匆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用黑色钢笔潦草地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纸片背后还有一张三年前的偷拍照片,对焦不太准,但已足够清晰。照片中的赤井站在纽约某条繁华的大街中央,左手放在枪套上,偏过头跟身后的FBI探员说着什么。他的眼角瞄向镜头,似乎是注意到了偷拍者的存在,又似乎只是巧合。取下纸片时降谷的手指不经意地抚过他的脸部。
降谷从后腰摸出手机。他近乎机械地将数字输入,按下通话键,然后凝神听着话筒中的回铃音。他不知道这个号码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号码的主人会不会接起来电。他不能多想。有什么阻止他去想。
对面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赤井秀一。”
只有降谷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即冲动地挂掉电话。
“是我。”他克制着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可能听起来十分扭曲。
赤井起码沉默了三秒。大概也没有那么漫长,可在降谷的感觉中就好像自他们分别后的一年多那么久,就好像被他无端而生的恨意所贯穿的过去三年那么久。他屏住呼吸,三秒之后听到汽车喇叭的长鸣和重新运转的引擎声。他当然在车上,降谷盯住那张照片,不知所谓地想,他还能在什么地方。
“降谷君,”对方同样不知所谓地说,像在进行某种多此一举的确认。“你有我的号码。”
是,我有你的号码。没有别人知道但我一直有你的号码。降谷试图从更深层的意义上理解他的话语,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大脑如此困顿。最后也只能勉强得出一个结论。
“你以为你的号码很难查吗?”他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拨着照片边缘,“别小看日本公安了。”
赤井呼了口气,听上去像是低笑,或是叹息:“你总是要曲解我的意思,降谷君。我只是在说你。”
降谷当机立断地决定他们不能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我有一名部下刚才来找我谈话,ICPO训练营的事,”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怒气,“你什么时候离的职?还是现在帮ICPO挖角也是FBI的工作之一了?”
“如果有这样的事,我相信日本公安会很快得到消息的。”
“……”降谷不说话了。
“ICPO这期训练营的负责人,两年前我在立陶宛欠过他一个人情,因此这回他邀请我去当教官的时候,我马上就答应了。”赤井开始解释道,低沉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击打着他的鼓膜,击打着他的胸口。他原本不必这么做,他对自己好似总有比对旁人更胜一筹的耐心,而降谷直到现在才朦朦胧胧地逐渐意识到。“至于你说的挖角,我不否认他们有这方面的意图,但最终决定权在学员手中。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而我只是单纯地去传授一些经验,你可以放心——如果这就是你在担心的事。”
“我知道。”降谷干涩地说,他只能说。他遥遥听见马路上车流的声音,不确定自己是否只是想听赤井一直这么说下去,不管他将要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说什么。
假设一个人想要将与别人的对话进行下去,仅仅抛出“我知道”必然是最差劲的选择之一。因此赤井也不得不安静下来,车流声完全取代了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思索着开口。
“要是你真的那么在意你的部下,为什么不自己也来?”对比起他的提议,赤井的语气不愠不火得过分。
降谷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反应都是:他不是认真的。
“我要挂了。”他说,喉咙像涌进烟尘灰烬般堵塞。
“我可以替你申请一个教官的职位。”赤井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电话那头有人正在焦灼地不断按着喇叭催促。“仔细考虑一下,别急着拒绝。”
降谷没有回应。他真的切断了通话。
他该把东西收起来,或是扔掉也好。但是他发现自己握着手机动弹不得,手机在他掌心中发烫,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我该去的。他注视着那张照片上相对年轻的赤井,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横冲直撞。他该去的,为什么不呢?
他该去的,就算只是为了见赤井一面。他已经不再怨恨也没有愤怒了,所以这一定是他最平静、最明晰、也最清醒的时刻。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发觉赤井依旧对自己有着势不可挡的影响力。比如他刚才只是有一句句子说得模棱两可,那声音在降谷胸口盘旋不去,而他竟然因此就开始愚蠢地、搜肠刮肚地思考着,尝试说服自己那是“别急着拒绝这个职位”的意思,而不是“别急着拒绝我”。
他们之间还欠缺一个了结,降谷沉沉地想。如果一次会面能够解决他长久以来的症结,那自己义无反顾。
他拿起手机,镇定异常地打下“好的”,以短信的方式发送给赤井。
TBC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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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奥田,降谷的请假过程就没那么一帆风顺了。总之,等他终于能从新案件和搜查会议中脱身,联络上ICPO的相关负责人,持临时购买的机票匆匆赶到机场时,距离训练营约定集合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天。
太平洋南部海域有着星罗棋布的群岛,ICPO的训练设施就建立在其中的一座附属岛屿上。飞机降落在主岛唯一的机场后,降谷搭上了ICPO专用的摆渡快艇,又在不平静的海面上乘风破浪了一个多小时。和印象中风和日丽、阳光细沙的南太平洋诸多度假胜地不同,这个时节的天气相当糟糕。远方海平线上压着的一层乌云在降谷到达设施的码头时,已经很有胁迫感地覆盖了整个小岛的上空。云层中时不时地闪过雷光,在高大的防风林间灰色建筑物的一角若隐若现。
在快艇靠岸的同时,一名提前在这里等候的白人女性向他伸出手,想要借一把力将他拉上来,顺便简短地握了握手。她身材高挑,一头红色的长发在身后绑成马尾,披着一件在胸口印有ICPO标志的米白防雨外套。
“玛丽安,玛丽安·詹宁斯。其余的我们上车再说吧,看样子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她说。于是降谷把手提包从快艇里捞出来,跟在她身后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银色SUV。
“见鬼的天气,是吧?”玛丽安利索地发动了引擎,降谷颔首表示赞同。“热带气旋在11月是常有的事,未来一周内搞不好还会升级成风暴。”她解释道。
在短短五分钟车程内玛丽安向他介绍了整个训练营的大致情况,学员和教职工构成、建筑内部结构、课程时间安排等等,语速飞快,降谷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连自报家门都没能做到。他在副驾驶座上边凝神倾听边观察对方。玛丽安显然有着典型的Alpha特征,个性精明强干,五官轮廓硬朗,身段和面容都保养得宜,一般人最多猜她三十四、五岁,但降谷想她的实际年龄起码该有四十出头。从她的口音和途中回应了一次无线电联络的用词习惯来看,降谷判断她是美国东海岸人,至少曾经在FBI就过职。赤井的熟人吗?他猜想着,但并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