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高靖廷身上。
想起初见时的龃龉,罗文琪苦笑,当初瞧他不起,如今却又另怀痴心……
恐怕,高靖廷心目中的罗文琪,都抹不掉侫臣的标记吧……
世间真正真心待他者,大概只有五哥……
房间里一时静默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全想出了神。
高靖廷凝视着罗文琪的侧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脱口道:“文琪,还记得我说过,有重要的话告诉你……”
罗文琪一怔,神色微变,如果高靖廷说了实话,他将如何应对?
还未及回答,忽然旁边“咕咚”一声,却是睡在榻上的桑赤松一个翻身滚落在地,痛得“哎哟哟”大叫起来。
“我的老腰啊,这下可折了……”桑赤松正呼天抢地,突见高靖廷一脸好笑,“哇呀”一声跳起。
“外甥,外甥,你可算醒了,老天爷开眼啊。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要是有个长短的,我也不要活了,呜呜呜……”
想起十几天来所受的煎熬与惊吓,竟放声大哭起来。
高靖廷不耐烦地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呀,等我死再哭不迟。”
桑赤松理直气壮地道:“你死了我哭给谁看?常言说得好,夫人死了挤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你要是真呜呼了,老舅我还能管军需吗?立马就得给轰了,那还不如跟着你死了算完。”
罗文琪含笑起身:“你们甥舅好好聊聊,我今儿刚接了圣旨,得去处理一下。”放下碗便出了门。
高靖廷一直目送罗文琪背影消失,方才收回眼光看向桑赤松,忽然发觉老舅神色冷峻,心头一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刚才桑赤松是故意跌下榻,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的!
生气、愤怒、伤心、痛苦、不解,种种情绪,尽在冷硬的目光中。
桑赤松架不住他的逼视,哼哼地一屁股坐下:“对,我是故意的。我承认,罗文琪人好心善,聪慧机敏,俊秀清雅,人见人爱。你要跟他做朋友做兄弟都成,就是别胡思乱想。他是皇帝的人,哪是你碰得的?再说,你为了当驸马,花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现下就要成功了,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和罗文琪闹出流言,岂不是前功尽弃?你是聪明人,其中的利害关系比我更清楚,不用老舅我再费唇舌提醒你。”
高靖廷心头一阵刺痛,不由自主攥紧了拳。桑赤松说的都是事实,他无法反驳,可是……
这才惊觉,如果他当真将心中所想付之行动,那么,现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一咬牙:“我能争得这个驸马之位,同样也可以抛弃不要!”
“那你这个大将军之位迟早不保。”
高靖廷怒道:“难道一个大将军在你眼里就这样重要?”
沉默片刻,桑赤松缓缓道:“当初是谁发过誓,为了让母亲得封一品诰命夫人之衔,在祠堂的位置高过嫡配,他一定要当驸马,将来位极人臣,即使在九泉之下,母亲也能扬眉吐气……”
高靖廷崩溃地大叫:“住口,别说了……”
伤处猛然剧烈疼痛,肺里吸不上气,顿时大咳。
桑赤松怜悯地望着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外甥,怎么不希望他过得幸福快乐?然而,在高靖廷发誓的那一刻,他便只为誓言而活了。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心中郁积也随之消散了,罗文琪淡淡一笑,当然知道桑赤松的话是说给他听的,虽然久已习惯嘲讽,可是连这个一向尊重的老人都在旁敲侧击,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龙骧将军府的大厅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蝉儿聒噪不休。
顺势坐在门槛上,想起从前夏日炎热之时,经常和摩云坐在白马寺大殿门槛上纳凉闲聊,有时聊着聊着,就倚在摩云怀里睡着了……
他自幼多病,父母便让他寄名在白马寺修行,即可不花钱念经认字,又可祈福。只是寺中僧人大多心如止水,就算有关切之情,也从不表露,一个青春活泼的少年生活在他们中间,难免孤寂。与摩云相处的那一年,是他一生最快乐幸福的时光。
谁又会想到,就在摩云走后的第二年,家中突然遭了大火,全家人一个没能逃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在废墟上,他悲恸欲绝,哭了三天三夜,从此明白,世间再没有人可以照顾他,只有他照顾自己……
守孝三年之后,他荫补了父亲的旧职,奉命调往京城,自此陷入了旋涡,苦苦挣扎了六年……
这些痛苦的记忆,原本尘封在心底,轻易不敢触动。然而,幸福的心境冲淡了挣扎的痛楚,静静思来,别有一种伤感与领悟。
“罗大哥,你找我有事?”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柳星俊俏的身形已飞了进来。
“来,坐在这儿。”罗文琪拍拍身边的门槛。
柳星依言挨着他坐下,一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咕噜噜直转,不离罗文琪上下。
罗文琪失笑:“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看我干嘛?”
柳星负气道:“还说,又累得瘦了一圈,你总是劳碌命,成天累死累活的,自己不爱惜自己,别人帮你心疼还不成?”
“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帮我分劳。”罗文琪笑着将圣旨放在他手里,“今天上午刚到的,你巡营不在,我替你接了。”
柳星打开一看,脸就苦了下来:“什么,任我为黑沙镇总兵,即日上任?我不去,我死也不离开你。”
“别说傻话了,圣旨都下了,你还能不去?”
“罗大哥,我不想跟你分开,要不,你改派庄严去得了,我不稀罕总兵……”柳星一想到从此与罗文琪再不能相聚,心中气苦,仗着平时罗文琪疼爱,黏住了他不放。
罗文琪面色一沉:“这是军营,军令如山,不容你任性!”
柳星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发脾气,一呆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是,末将遵令。”赌气站起身就走。
罗文琪心一软,拉住他的手:“柳星……”
柳星回身扑在他怀里,哭道:“罗大哥,别狠心赶我走,你知道我的心,你……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罗文琪一震,耳听那哀诉般的泣声,良久,慢慢抱住了柳星颤抖的身子。
“傻孩子,你一直没弄懂自己的感情,就像投火的飞蛾,哪里有热,就向哪里飞,不知道真正的温暖在何处……我跟你,只有兄弟之情啊……”
柳星猛然抬起头:“不,不是兄弟之情,我真的喜欢你……”
罗文琪掩打断了他:“你应该喜欢的人……是庄严,那才真正喜欢、疼惜你的人……”
柳星目瞪口呆。
“庄严已经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他为人老实厚道,说到便能做到,我也放心了。”罗文琪轻拍着柳星的肩,“这样忠厚的人可遇不可求,千万别辜负了他。”
柳星终于忍耐不住:“罗大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喜欢谁?一定要把我向外推?”
凝视着柳星激动万分的面容,罗文琪叹了口气:“一个人最不明白的就是自己的心事。等明白过来,一切都已太迟。所以,这一次,我帮你做了决定……”
叹息声散在悠悠风中,白衣如雪的身影恍然远去,似走出了一个久远的梦……
柳星蜷缩在门槛上,控制不住的泪水滴落在地。
他终于失去了罗文琪……
伤心失望到极点,想痛哭,却哭不出声……
呆坐良久,一股怒火熊熊燃起。
庄严,一定是你记恨我打了你,从中弄鬼,我饶不了你!
跳起身向庄严的住处狂奔而去。
庄严正在房中忙着收拾东西,听说柳星要走,心头虽然不舍,可也不敢表露出来,赶快回来翻找了一些必要的物事,托罗文琪转交给柳星,也算是自己一番心意……
才拾了几件,便听院中一声怒吼:“庄严你这个大混蛋,给我快滚出来!”
庄严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立时心脏狂跳,一时竟动弹不得。
柳星旋风般冲进屋来,一把揪住庄严,怒道:“王八蛋,你在罗大哥面前胡扯了什么?罗大哥硬在把我塞给你……”
越说越气苦,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憋得面青唇白。
庄严忙忙地拍着他的背,顺口道:“我只是跟罗将军说实话……”
“什么实话,我打了你,你气不过,就这样报复我?”柳星跳脚大吼:“我喜欢的是罗大哥,你别痴心妄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