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男孩难掩兴奋的眼神。
“滔滔不去了,滔滔要念六年级了,暑假作业还没写完呢。”外婆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拉到身后,是和平常一样慈和的语气,说出的却是让他心落谷底的话。
“好,那我们走了哦。”小男孩躲在奶奶的背后,看着妹妹兴高采烈扑进舅舅舅妈的怀里,然后自自然然的坐在车后座。她太高兴了,甚至都没有和他打个招呼,就和一阵轰鸣声和黑色尾气一起离开了他,视线中最后的场景是车后座妹妹晃啊晃的两个羊角辫。小男孩努力地踮起脚,直到那辆车消失在拐弯处,他一遍又一遍的警告自己:“你是小小男子汉了,不能哭。”眼泪让他的眼眶涨涨的。
外婆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滔滔,妹妹和爸爸妈妈见一次不容易,你要懂事。”又是这句,懂事,懂事,懂事。为什么要懂事的只有自己一个?他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
“滔滔不哭,外婆去给你扎竹蜻蜓。”
“我才不要什么竹蜻蜓!”愤怒委屈的声音回荡在空谷一样的心里,却穿不破喉咙,小男孩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奶奶摸摸他的脑袋走进屋去,等她拿着扎好的蜻蜓走出来时,他已经不在门口了。“滔滔去哪了?”外婆左看右看,没有他的身影。“是出去玩了吗?”外婆摇摇头走进院子,他是大孩子了,出去玩到了饭点儿自己会回来的,不用自己操心。
妹妹现在到哪了呢?是还在车里快乐的和爸爸妈妈聊天,还是已经登上了那艘神气的大鸟,妹妹要坐飞机了吗?真羡慕她啊。他想起几天前他们坐在堂屋的凉席上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妹妹还伸出粉嫩的手指兴奋地指着屏幕:“哥哥!这是飞机!我爸爸妈妈说了,马上就带我去香港,坐这个去!飞着去!”
“真的?”小男孩的眼睛和她一样噌噌发亮。
“嗯!哥哥要和我一起去!郁郁和哥哥不分开!”
“好!”
你明明允诺过我的,明明允诺了我,为什么要食言?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还有奶奶,为什么要阻拦自己?为什么还拿哄小孩的手段来敷衍自己?想着想着,他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飞跑了起来,跑进之前他和妹妹一起捉知了的树林――我要离开你们,让你们知道失去我的代价。
他轻车熟路爬到树林里最高的一棵树上,它粗壮的枝桠自然的弯曲成座椅的形状,黎之滔靠在这个天然座椅上向远方张望,和往常一样,他从这里看到了金灿灿的绵延无际的麦田,大风吹过麦田,它们像大海的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向一边倾斜,发出“哗啦哗啦”快乐的歌唱声,那灿烂的金色满溢出来,染亮了整个夏季。再远,是连绵低矮的丘陵和山峦,它们有着和这个季节不相符的墨绿色,用温柔的山脊线把水蓝的天空分成两半,一半是烈日灼烧的田野,一半是让落日安然坠下的阴影。风吹过山岗,山巍然不动。
丘陵的那边卧着一条生动的河流――他在傍晚时跑去看过。那边是陈姓聚居的村庄,离他们很远,他跑了半个小时才跑到。那个村庄的房屋和他们村庄的并无二致,却因为这条大河的存在而显得洁净了不少,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清亮的光泽中,像是透过刚刚用旧报纸擦完的玻璃看到的世界。
太阳即将落山,余晖红通通的映在河面上,整条河都仿佛着了火。大河两岸,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在游泳嬉戏,他们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孩,友好地向他挥挥手:“嗨,要一起来玩玩吗?”黎之滔红着脸摇摇头,因为从小和妹妹一起长大的关系,他的性子沉默而害羞,和同龄的男孩子相处的时候总有点不知所措。他跑了,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里,背后是一整个季节的风声。
暮色四合,奶奶正在门口焦急的呼唤他:“滔滔,滔滔。吃饭啦!”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来到面前,奶奶狠狠得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这孩子!又到处野去!你妹妹睡醒了找不到你,哭半天了。”他越过奶奶的肩膀看看堂屋,一个沮丧的小女孩正面朝门口坐着。昏黄的灯光照下来,没有干透的泪痕让她的脸在光线下明暗交错。
“哥哥,你去哪了?怎么不带着郁郁一起。”小女孩瘪瘪嘴又要哭出来。
“我,我在树林里睡着了,对不起,郁郁,我下次一定带着你。”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丘陵背后的那条河说出来,那是他的秘密,就像他听不到的那些她和舅舅舅妈的无数通电话,他也要拥有只属于滔滔一个人的秘密。那些浸泡在河里的男孩向他挥手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黎之滔低垂下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好。刚刚和我拉勾,不许说话不算话。”小女孩擦擦脸上的泪,向他伸出藕节一样圆白的小手指。黎之滔顺从的伸出手指拉住。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变谁是毛毛虫。”毛毛虫是夏郁最讨厌的动物,所以她擅自把这句话里的“小狗”改成了“毛毛虫”。黎之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吃饭啦。”
“嗯!郁郁和哥哥坐在一起!”
“好。”
桩桩往事像河水一样轻轻撞击着心脏,发出好听的“丁丁咚咚”的声响,黎之滔盯着山峦原野看了半天,困倦袭来,他靠在树上睡着了。直到一滴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脑门上,他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像水一样笼罩着这片树林。乡村的夜,没有霓虹的污染,是很黑很黑的,视线中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消失不见,那些白天被光照的透明的树叶,此时像鬼魅的衣摆一般在他的头顶沙沙响动,恐惧抓紧了他的心脏,白天那些赌气的“离家出走”“让他们认识到我的重要性”的豪迈宣言通通消失不见,黎之滔飞快的爬下了树,借着透过密林的星星点点的月光拼了命的往前跑,地上长了细刺的枝蔓划伤了他的小腿,阻拦了他前进的速度。他顾不了这么多,用力把它们拨开然后接着向前跑,当他终于跑出那片坟墓一般的树林时,他看到自己的小腿已经遍布红痕了。面前各个房屋的窗子里都溢出白色或黄色的温暖灯光,委屈涌上他的心头――为什么奶奶不来找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
黎之滔拖着步子不情不愿的向那座熟悉的平房走去――这么灰溜溜的回去,着实有些丢脸。
走到门口,他看到大门紧闭,奶奶已经睡着了吗?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啊。他推开门,看到堂屋的门也紧紧闭着,粗鲁的骂声从屋里隐隐传来,刺进他的耳膜。
“黎庆裕!你个杀千刀的混账!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到外边去跟别的女人鬼混!你他妈不是人,你就是个垃圾!”
“你还有脸说儿子?这是不是我的儿子还两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们律所姓胡的那点破事,你不就嫌我没本事吗?我告诉你,我就算再没本事,也不会替别人养儿子!”
“王八犊子!”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男孩有点害怕的往后缩了缩。
“你摔啊,有本事你接着摔啊,反正这也不是我家的东西。对了,这也不是你家吧,你和那个野种一样,都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生的犊子!”
“我杀了你!你给我死!”是女人的嘶吼声和躯体撞击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闹够了没有啊!”是奶奶哀求的声音。
“嘭”得一声,门被踹开了,那个自己应该称之为“爸爸”的男人一脸铁青闯出了门,厌恶地看了站在门前的他一眼,然后回头吼了一声:“夏世萍我告诉你,就算是离婚,我也不会养他!”
“你想什么好事呢?没了这个拖油瓶你好跟那□□搭窝是吧?我也不要他!他姓黎!这孩子不想管你也得管。”
又是“嘭”得一声,爸爸在自己身后甩上了大门,妈妈拿着一把菜刀追出来,看到低头掉眼泪的他,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夏世萍蹲下来抱他:“滔滔不哭,滔滔不哭,妈妈带你走。”温热的液体流进他的脖颈,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湿淋淋的,小男孩沉默的推开她,径直走进了他平时睡觉的屋子,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黎之滔摸黑躺在凉席上,听到奶奶从堂屋传来的压抑的哭声:“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不久,妈妈开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