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不想让他接近和触碰自己,一定因为是讨厌吧。
他能理解,也认同,所以每次走得再慢也只是跟在“父亲”身后两步的距离,那是他自认为的和“父亲”能维持的最近的距离。
要去哪,走到哪里才会停,孩子不知道,他的“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已经习惯了旅行,但他的世界还没大到可以装下旅途中的世界,于是他用唯一露在外面的右眼注视着走在前方的“父亲”,跟着“父亲”的脚步走过的路,呆过的房间就是他的世界。
……但他的“父亲”也不想这样,一定也是因为讨厌吧。
孩子笃定着一件事,那就是“父亲”不喜欢自己,毕竟他的诞生和成长是没有被人期待过的。
没关系,他并不难过,他接受这个事实,并且理解也认同。
毕竟他是怪物——这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
没关系,怪物也没关系,毕竟他就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生的,如果心有埋怨的话那也就意味着他在埋怨让自己诞生的“父亲”,“父亲”的血脉,还有那另一半的血脉。
他不想这样,于是哪怕强迫也要强迫自己不要去怨恨或者抱怨什么,理解和接受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他没有遭遇过任何过分或者苛刻的对待,活的虽然不轻松但应该也称不上痛苦,所以不能算不幸。
最重要的是哪怕“父亲”不喜欢自己他也珍惜着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光。
……硬要说有什么让他失落的事情的话,那大概就是,他的“父亲”不让他称呼自己为“父亲”吧。
没关系……只是点小事而已,可以忍耐,可以忍受,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虽然多少有些寂寞。
但只要“父亲”还在,那就远远称不上孤独。
他们白天不会移动,因为鬼不能沐浴在阳光下,他们会在阳光到不了的地方度过白昼,有时是无人的废弃的民宅,古老的寺院,深山中的树荫和洞窟也住过,他们尽量避免在有人的地方久居,但偶尔也会有不得不在小镇的民居中住宿的日子。
孩子可以在阳光下活动,但也并非完全没事,时间稍微长一点皮肤会痒,也会疼,如果是正午的阳光的话皮肤有时候会溃烂,会流血,那很麻烦,会弄脏“父亲”给的衣服。所以没什么事的话他也不会去阳光底下,而是和“父亲”一样待在黑暗中睡觉。
住宿的时候他偶尔会听到外面有别的人类小孩子声音,这个时候他会醒过来,确认外面的阳光不会照到“父亲”后小心翼翼的拉开纸窗,透过很窄的一条缝偷偷窥视外面的世界。
跳格子,翻花绳,双六和风筝,人类孩子的世界里什么都是乐趣,滚个泥团子也可以比比谁弄得更圆更亮。
“想去就去。”
他的小举动一般瞒不过“父亲”,依靠着墙闭着眼睛回复体力的鬼这么对他说了,因为住在民居里,此时能少见的看到“父亲”拟态的样子,虽然对孩子来说哪种样子都行,六只眼睛也好两只眼睛也好都是“父亲”。
“……”孩子沉默的关上之窗坐回原本的位子,没有出去加入的意思。
“饿了自己去找吃的。”
“…………”孩子点了点头,但依旧没有发声。
“回复呢。”“父亲”睁开眼睛瞪着他。
“………………知道了。”孩子只能开口,证明自己不是哑巴。
他的“父亲”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应该不是因为讨厌和他说话而是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孩子也不怎么说话,听说出生时就没哭,求生欲极低,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也不开口不发声,见着他的人都以为这孩子不但缺只眼睛还是个哑巴,都挺可怜他。
孩子不介意被当作是个哑巴,虽然他只是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但他的“父亲”介意,那个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他可以说话,看到他试图装个哑巴的时候“父亲”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充满着嫌弃和孩子看不懂的怀念,总之那个人不想他闭着嘴什么都不说,于是总是逼着他开口。
是的,孩子人生的第一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被自己的“父亲”逼出来的。
当时孩子很急,那张总是露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下,内心慌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应“父亲”的要求,那个人很少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所以一旦有的话他就应该回应才是。但一方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他说什么才不会被讨厌。
他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表达的,他以为他的“父亲”是不会想听他说话的,只是孩子不知道他没什么表情又不说话的样子会让他的“父亲”疯狂回想起年幼时期的胞弟,生怕这小家伙哪天一开口就来一句“我要当这个国家第二强的武士”。
孩子很慌,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瑟瑟发抖的思考着自己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更进一步讨厌,开口也不是,不开口又不行。
最终脑子终于过热了,把唯一想说但却清楚的明白说了就一定会被厌恶的一句话说出口了。
“——父亲。”
“………………”
“………………”
脱口而出的瞬间孩子后悔了,非常非常的后悔,心想完蛋了。
他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话,也做好了一辈子藏在心里只在心里偷偷喊的准备,但也许他真的是傻瓜,脑袋一热就说出来了。
“不能这么称呼我。”
然后他生平的第一句话得到了这样的回复,毫无意外可言。
“父亲”对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是压抑的,眼神里带着很多年幼的小孩看不懂的东西,可能和他自以为的厌恶有些不同,是他没有经历过的情感,所以无法理解。可能等他再长大一些就会懂了吧。
哦不对,他再长大一些就不能呆在“父亲”的身边了。
“……对不起。”
一想到这里孩子的心又死了一点,连同着眼神一起。
年幼的孩子从离现今根本不算久远的回忆中回神,窗子已经被关上,外面人类孩童玩乐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与双六还有风筝无缘,与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无缘。
时间还未到达正午,白昼还很长,离肚子饿还有些时间。孩子裹着“父亲”的羽织躺了回去,像个小蚕茧一样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他偶尔会得到的优待,这种时候他会很满足,“父亲”的味道近在咫尺,他会很容易入睡,然后在心里安慰安慰自己。
说完全不羡慕是骗人,但是这孩子最擅长的就是自己安慰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
醒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将近黄昏,孩子不小心把应该吃午饭的时间也一起睡过了,房间另一边的“父亲”还闭着眼睛,虽然他应该已经醒了。
孩子半梦半醒的爬起来,思考了一秒他应该去找吃的才对,他大概已经很饿了,只是仍然没什么食欲,但晚上是赶路的时间,虽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但他们总是在旅行,为了不饿到没法走路,他还是需要进食。
黄昏的太阳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刺眼并容易灼伤他的皮肤,孩子依稀想起住的旅馆旁边有店铺,卖着荞麦面,只是进食的话就吃那个吧。
他想裹着“父亲”的羽织出门,但他太小了,“父亲”黑紫色的羽织会拖到地上,他只能脱下羽织整齐的叠好,放到“父亲”的身边。整理了一番因裹着羽织而睡到到处乱翘的黑毛,那是和他的“父亲”很像的无论怎么打理甚至扎起来都会外翘的黑发,只是好像比“父亲”的更会卷一点。
“父亲”有教过他礼仪,教过他要好好整顿自己的容貌,哪怕要在别人面前装哑巴也要装个有礼貌的哑巴,装有礼貌的哑巴有一个诀窍那就是字一定要写的好看些,于是他从“父亲”那里学了一手漂亮字。
旅馆旁店面的荞麦面闻起来有很好闻的味道,人也不多不少有一些,气味能唤起他些许的食欲。但是食物进入口腔后那可怜的一丁点的食欲就会立刻灰飞烟灭,鼻腔中的香味和嘴中毫无味道可言的食物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感。
孩子没有味觉,他的舌头尝不出味道。这可能是什么等价交换,身上有着一半鬼之血的他不用靠吃人也可以饱腹的代价是人类的食物中的酸甜苦辣都无法品尝到,进食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单纯的填饱肚子,不存在愉快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