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再醒来时,阿崇坐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睛,轻轻抬了抬目光:“兄长莫要悲伤过度,全军七万上下,还等着兄长稳定军心。”
“七万?”
“陛下已经下诏,令北境各处守军前来云州,务必为揭阳侯雪恨。”他握着我的手,目光中尽是笃定与成竹在胸,“兄长为三军主帅,当统率三军,不负圣意。”
“这是谁的意思?”
“陛下听闻揭阳侯曾将揭阳军兵符交予兄长,诏令四境军队皆听兄长号令,视兄长如揭阳侯。”
我抬眸看向阿崇,知晓这背后又是世家的一番运作,那是他们惯有的动作了,三分的点头之交,也能被说成是十分的情深义重。
而该如何利用这一切,我也应当谙熟。
“传令下去,三军举哀,明日整装出城,为侯爷和两万将士报仇。”
“尔等谨遵薛将军之令!”
军中如今还剩九名裴彻一手提拔的大将,他们知晓裴彻对我的新人,皆言将视我令如裴彻之令,我站在裴彻曾经站过的位置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军帐,忽然大笑大哭。
裴彻的一切都是我的了,部将军队,恩宠信任,他生前的一番部署,都将用以成全我来日的战功。那是很好的事,是世家等待已久的局面,我应当同他们一同喜悦,可一闭上眼睛,潮水般的愧疚和悔恨便能淹没我,叫我喘不过气来。
裴彻守了云州七日,在这七日中将胡军最精锐的部众斩落马下,如今留在云州的不过三万弱旅。我们赢得很漂亮,摧拉枯朽般撕破了敌军的防线,并终于在云州城外追上了胡王子。一番搏斗后,他终于被我斩落马下,心知必死,他面容十分平静,问我:“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我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终于还是没有落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唯恐他有半分欺瞒:“你说。”
他眼神开始涣散,不知是临死前的神智丧失,还是因为回忆的怅惘:“那尸首,我亲手斩了首级置于帐中,尸身则弃于野狗肆虐之地,本是想挫骨扬灰,又觉得不好,就掩埋在东城门外,那棵枯树下。”
“他死前......望着你们大端京城的方向,你带他回家罢!”
“多谢。”我静静凝视着他,“若你所说是真,我亦会遣人送你尸身回胡王城。”
“愿你言而有信,送我再见王兄。”他挤出一个笑,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竟然一派平静之色,“能得王兄信任多年,我强他良多。”
他惧他杀他,却也惜他敬他。
军帐与枯树下,果真是裴彻的首级和尸骨。我并没有多看,只是吩咐道:“将侯爷的尸骨带回京城。”
“云州已克,将军为何不扶灵归京?”一名副将问。
“侯爷生前,曾道此战当退胡人于焉支山外,才可保北境数载安宁。侯爷遗志未靖,我岂能回京?”
自此鸣金收兵,既是功成身退,来日胡兵犯境,也可加以利用左右朝局。可胡军既来,边关将士百姓又免不了一番伤亡。
为将为帅,当以家国为先。
京中最终遣人传信,命宁侯前来护送揭阳侯棺椁回京,那翩翩少年几月之间眉宇间便有了坚毅色彩,只是飞扬的神色已如燃尽的烟花般归于沉寂,望见他同裴彻六七分相似的脸孔,我心中的愧疚愈发浓重,连见他也觉心虚不已。
宁侯走时,阿崇同他一起。
待我凯旋归京时,裴彻尸首已葬入了先帝的永陵,我乃外臣,不得入陵祭拜,只能在陵外遥遥观望。想起裴彻曾经要我交代裴衍的事,我拜访宁侯府,一身缟素的裴衍静了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
揭阳侯府与宁侯府相背而建,以一栽满梨花的抄手回廊相连,裴衍轻巧地弄开了匣子,匣中是一卷书册,《启续录》。
“此卷乃黎显先生与先帝合撰,我幼时常见兄长翻阅,曾想借阅,兄长却不许。将军若喜欢,可借将军一观,再见之时还我罢。”
“多谢,不知再见何期?”
“太子册立大典时,自会再见。”
太子册立大典在三月之后。我在府中一页页誊抄,见行文两种字迹交映,想必是出于不同人手笔。黎显先生落笔沉稳,其见多引各处见闻,而先帝之字蘸墨极浓,其笔触龙飞凤舞却不失章法,观其字迹,便可依稀想见其音容笑貌,只消看一眼,那人便仿佛能从书页中跃然欲出,从你凝视的目光中重新活过来。
书册中记录了他们的志向,他们对心中那个清明盛世的期许,我起初还试图找出实例驳斥,心神却渐渐为之摇曳。待到合卷,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先帝、裴彻、黎显先生,他们所信奉的理念是甘愿让他们付诸牺牲的,英年早逝、马革裹尸、客死异乡等等看似凄凉的下场,于他们而言并不以为悲哀。
裴彻没有来得及说服我,这卷遗留的书册替他来说。只要这卷书册还在,世间便还有人为他们所信奉的理念前仆后继,星星之火,生生不息,可以燎原。
我合上书册,将其珍而重之地装好,对其俯身三拜。
太子的册立大典上,我望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孩童,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若他是个公主,那世家除去裴彻的心会不会不那么急迫,也许裴彻还可以活着离开云州。
可那想法不过转瞬而逝:即便他离开了云州,回到京城他也势必会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要推行先帝的政令,又不再有人对他处处维护,那最后除了死亡,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战死沙场,已经是最好的归属。
裴彻不会不明白,可他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握紧怀中那一缕黑发,默不作声。
因战功,陛下册我为启安侯,在父亲请旨希望我往后长留京中时,我越众而出,俯身下拜:“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四境未安,臣怎敢贪图阖家团圆,而置边关战事于不顾?”
“臣不才,愿替揭阳侯驻守四境,非身死不回京。”
满朝哗然。我长跪不起,听朝堂中人几番做戏。最后是陛下长叹一声:“薛卿心志,朕深感动容,然永不回京未免太过,每年回京述职一次罢。”
“臣谢恩。”
起身回列时,我看到阿崇的眼神,有讶异不解,亦有恼怒。
我在心中低低冷笑。
阿崇赌赢了我一次心狠,却没有赌赢我往后的心性。
裴彻,他是端朝之臣,武帝之人,我是世家之人,却是裴彻之臣。
此生此世,我都无法对世家挥刀相向,生养之恩,我不得忤逆,我能做的,只有亲手折断自己。
我会留在边关,镇守裴彻与揭阳军每一寸走过的土地,朝廷之中,他们要倒行逆施我无力阻止,我要保的,是端朝四境永安。
那是裴彻曾经希望我承担的重任。
裴彻昔年治军之策,我分毫未改,听闻文人对我很是推崇,不少诗文都堪称佳篇。若在以往,我必然会受宠若惊,只是如今已经漠然,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我的心在这朝堂中几番浮沉,最后定在了这热血沸腾的沙场,却冰冷再无温度。
四年后我回京述职,入宫谢恩时遇到了太子和他的伴读,我的侄子阿靖。阿靖看到我,有些犹疑地道:“大伯?”
“臣薛峯,见过太子殿下。”我稳稳地行了一礼。太子有模有样地示意我平身,可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时,神情分明又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你就是阿靖的大伯,那个最厉害的大将军?”
“臣不才,不敢受殿下如此青眼。”
“不!父皇都说了,将军德才兼备,性行淑均,是举世无双的良臣!”太子有些急躁地分辨,我看着他肖似母亲,也同样肖似两个舅舅的艳丽眉目,隐隐看到裴彻的脸孔在他身后隐约浮现,无尽的悲哀忽然涌上心头。
有了裴彻,群臣会忘记先帝,有了我,他们也会忘记裴彻,哪怕是裴彻最亲近、最维护的人,都可能把他忘了。
我蹲下来,平视着太子的脸孔,一字一句道:
“举世无双的,是你大舅舅。”
当夜,阿崇请我品茶,同我说起白日的事,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不多,但只有问起,至少阿靖不会忤逆他的父亲。我越来越陌生的弟弟看着我,目光已经不复昔日的恭敬:“兄长对太子说的话,讨好了皇后,却暗藏对陛下圣意的质疑,虽说帝后一体,可兄长举动,到底不是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