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将军所言极是。”沉默片刻,裴彻终于发话,此时我看见他眼神,竟从中看到了兴奋与惊喜,“那便依薛将军所言。时候不早,大家先回帐中休息,薛将军若有闲暇,可否留下陪我言叨几句?”
“谢侯爷青眼!”我长舒一口气,忙抱拳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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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了战甲与发冠,裴彻身上的锐气便淡了许多,一盏油灯灯光昏昏,将他斟酒时的影子照在军帐之上:“这三个月来军情紧急,少有休暇之时,出征时皇后娘娘赐的这坛楼兰倾,倒是封到了现在。”
“好酒。”我饮了一口,称赞道:那楼兰倾乃西域名酒,为楼兰故地所产,因楼兰一位君主嗜好此酒以致不理国政,最终国家大乱而得名。此酒素来为西域商人钟爱,传入中原后更是名声大噪,只近百年西域战乱不断,商道阻隔,此酒已鲜现于中原。
皇后乃裴彻一母同胞的亲妹,蒙先帝赐婚当今圣上,深受今上宠爱,他出征之时,正逢皇后被诊断有孕,荣宠无极,能得这样的好东西也不足为奇:“此酒价值连城,倒是我有福,能蒙侯爷赏这几口。”
“将军若喜欢,我送将军便是。”裴彻笑道,他笑起来时眉眼会微微弯起,面容便更显柔和,他屈指弹了弹酒坛,怅惘道,“美酒易得,知己难寻。将军知晓我心中意图,此情此感,我已多年未曾领略。”
我心中微动,如有石子溅入深潭,泛起层层涟漪,想起商议军情时众将对裴彻明显的敬畏,以及我出言后一律望向裴彻的那一刻,不禁涌出一个猜测:“将军久在军中,是否常觉心中孤寂,所思所想,要到战后才能为人看清?”
“我昔年从军,一入军中即为主将,彼时所率之部对我并不信服,只慑于先帝之令,才不得不听我派遣,后来虽真心归顺,我所言行军之策,却无一人敢提出质疑。”裴彻仰头饮下一盏酒,“我乃凡人,必有思虑不周之时,可却无人能从旁提醒。今日若无薛将军,我也不能认清雁门关恐有后继乏力之虞。”他放下酒杯,起身,竟是对我行了辑礼,“今后排演布局之时,还请薛将军勿要顾及爵位军衔,多多指点裴某几句。”
“不敢!”我急忙起身,望见裴彻目光中的喜悦却心生退意:他当真是欢喜至极,我执意推辞,怕是反而伤了他一腔真心,“军情为重,如我心中军见与侯爷有异,我又怎会顾及侯爷之位而缄口不开?”
“说来也是,是我多心揣度了。”裴彻顺势而起,再亲手替我斟酒递上,“我字子望,将军可以此称我,不知将军字何?”
“我字旗阳,取自《载见》中‘龙旗阳阳,和铃央央’。”我接过酒盏,与裴彻对饮,相视之时,彼此皆心领神会,“不知‘子望’又是何意?”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裴彻放下酒盏,用手指划了划眼睑,自半卷的帅账口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为我取字的人,与我在月下相识,望,取御月望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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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夜谈后,紧接着便是如计划行事的阵地战。胡人善骑射,而雁门关此前陷于敌手时城墙壁垒被刻意破坏,纵然整修也未能复原,此前惯用的坚壁清野之策便不再如往常般得力。几次交手并未达成意料之中强势后,裴彻便埋首军帐之中推演,一日一夜后忽然令我入帐。
“往常对胡人,我军往往依赵时李牧之策,坚壁清野,以步兵骑兵联合,辅以密如蝗虫的弓箭射杀,然我军现下弓箭不足,若胡军有防范,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胡乱扎着头发,眼中遍布血丝,那眼神却分外明亮,难掩激动之色,“这是我所想的新阵法,前锋成锥形,引敌军入阵,而两翼兵士距离拉开,举旗击鼓,作兵车行进之声以欺骗敌军,兼以掩护我方中翼步兵,中翼听号令,先卧倒于地,引敌军入阵后再跃起而攻,你看如何?”
我在心中排演一番,亦不住称叹:“是,此阵善攻,宜于平地施展,且有出其不意之效,正是应对当前战局的良策。只是胡人狡诈,仅凭旗鼓之声,怕是难以糊弄。”
“不必忧心。”裴彻笃定道,“我推演过近日天气,两日后尘沙漫漫,正宜行此阵。只是此阵虽善攻,却无后翼重甲防守,加之现下城门修缮未完,我尚不知胡人羽箭存量,若其打探到我方城门之事,不冒进而以弓箭直取城门,军队便不得不回防,届时又该施行何策?”
那确实棘手。我垂眸凝思,心中忽生一计,愈想愈觉可行,急忙出口:“我军可效孙仲谋之计,于城楼之上置草人,吸引羽箭。既是尘沙飞扬之日,胡人远在百里之外,又如何看破城门玄机?”
裴彻一怔,旋即问道:“此计出自何卷?”
“鱼豢私撰《魏略》。”
“此书我未曾读过,难怪不知此计。”裴彻低叹,“学无止境,是我近年懈怠了。”
“何出此言?不过是我幼时父亲偏疼,有名家相教,读的书多了些罢了。后来从军,多少也有懈怠。”
裴彻眉睫微颤,忽得问道:“敢问一句,旗阳昔年为何从军?”
我心口一跳,不愿回想的记忆顷刻涌向脑海,顾及到是在裴彻勉强,我面色仍旧绷住,道:“昔年在京中烦闷,兼之幼时也曾对兵法上心,恰逢胡人来犯,便投笔从戎。”
“刀剑无眼,沙场之上,令尊令堂可曾挂念?”
“母亲多有忧心,父亲倒赞我志气。”
“令尊果然胸有沟壑。”裴彻称赞道,旋即将纸笔一搁,对我道,“你可知,昔年我听闻河西薛氏长公子以士卒之身从军时,心中曾深怀敬意,后来你在军中名声渐起,我更是时时关注你动向,暗存相交之欲?”
“是你错爱......”我低声道,裴彻却置之不理,继续道,“出身高贵,少有盛名,却投笔从戎,与普通兵卒同起同卧,官至卫将军,皆是因一刀一枪战功拼杀,怎不能令人心生敬意?旗阳昔日举动,必是心中热血犹殷,亦非沽名钓誉之徒。”他手指划过帐中灯盏,口气微有怅惘,“我还曾同先帝说,他评你的八个字,怕是管中窥豹了。往事悠远,不知旗阳可还记得?”
我脸色刹那苍白,得亏此时我低着头,才未能被裴彻察觉。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我曾经怀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论述时局的奏表,可奏表递给了先帝,得到的却是八个字:“才盛志短,不堪大用。”
我乃河西薛氏主支嫡出,母亲是荥阳郑氏嫡女,身份尊贵,在世家中亦是翘楚,加之我三岁能诵,五岁能文,少年时已誉满京城,我与整个薛氏,都期盼着我入仕后平步青云,成为世家的中流砥柱,却不想因着一篇文章失了先帝眼缘。
先皇武帝少年登基,本陷于四面环伺之危局,然其内有强腕外有忠臣,本人亦精于权术,登基三年后,威望已非薛氏一家可掣肘,无故失了帝心,又不肯庸碌一生,我自然唯有从军一条路可走。
我在军中,补全了世家在兵权上的短板,亦得了为人称颂的美名,看似是因祸得福,可若不是武帝那八个字断了我入仕的路,我这些年何须如此辛苦,费尽千辛万苦才搏来军功出人头地?
待我心绪平复,才复又抬起头看向裴彻,此时我竟有些自嘲地想,蒙蔽了那些庸人便罢,若是裴彻这等人物都认为我乃忠心报国之人,也算是值得多年辛苦了:“彼时向先帝进言时,我亦不过舞象之年,才疏学浅,自然入不得先帝之眼,如子望此般,得先帝青眼入侍左右,更蒙其托孤重任,才是真有大才。”
“先帝厚爱,我自万死难报。”裴彻此番却并未谦让,仿若先帝对的他厚爱,乃是他毕生得意之事,自问可以肩负,自然不必推脱,“夜色已深,早日回帐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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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彻所绘阵型演练几日后便应用于军,果不其然大败胡军,而后城门修缮完毕,羽箭储备亦足,我军遂在战场上节节胜出,从定州调遣增援的一支劲旅将胡人逼至分兵,以为是偷袭,却不料撞上早已蓄势待发的我军,五万大军皆斩落马下。
形势大好。父亲从京中传信,亦道此番正是我建功立业的良机。我合上信,思忖一番,知晓了父亲意思:他走动关系,使我被派至雁门关,为的是令我受攻退胡人之功,如今胡人已退,就此功成身退我自是升官加爵,可若是能再进一步,那收益岂不是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