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那位情况确实不太好,也难怪皇帝急得连脏话都骂出来了,曹桂到底还想要命,不敢再拦,又听皇帝头也不回地吩咐让他去温泉宫请太后。
合懿再醒过来已是那日傍晚时候的事了,她眼前尚有些恍惚,但只凭一个模糊的人影也认出来那人是谁,顿时瘪了嘴,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依依唤道:“娘……”
太后正与皇帝说些什么,听闻她唤忙坐至床前拉她的手,一出口也有些哽咽,“娘在这儿呢,灵犀,娘在这儿。”
母女二人相对落泪,皇后瞧着也不是滋味儿方上前劝慰,“太医已说过阿姐是长久郁结于心导致气血不畅,不可再多添忧愁,母后快别勾她伤心了。”
太后方止了哭泣,抬手在合懿消瘦苍白面上摸了摸,问:“你那天走的时候尚且是心满意足的,怎么一回去就出事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就给娘说,别憋在心里自己损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闺女太后怎么能不心疼,此时提起来封家都是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又闹出朝堂上这么大的风波,两相交杂,若非临行前太上皇百般嘱咐切勿冲动行事,她几乎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却没想到合懿张了张嘴,只说:“我只是不喜欢封鞅了,他亦从来不喜欢我,提出和离也是不想累人累己,没想到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说着去看皇帝,喏喏道:“阿玦,对不起……”
合懿不是圣人,就算婚事是她咎由自取,但要说半点怨恨都没有那是骗人的,但经过先前在朝堂上那一幕之后,她不知道“御花园”之事若再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她哪里还敢贸然出口。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太后与皇帝相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喜欢一个人不是做买卖,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更没有早上欢喜下午和离的先例,其中没有蹊跷谁都不信,可她不愿意说,谁都没有办法,更要命的是如今连和离都变得不纯粹了,果真是应了别人说得,帝王家无私事。
那件事吵了半个月,皇帝软硬兼施,能用得法子都用了,就连太后今日下半晌也在御书房好一阵斡旋,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那帮子朝臣像打了鸡血一样,抓住了对方一点错处就往死里咬,太后的下场不仅没能抑制他们的情绪,反而让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似得,越是风口浪尖上,新臣一派就越发维护封鞅贬低合懿,而旧臣一派也拿合懿当幌子极尽所能地想置封鞅于死地,原本男女之间的事扯上政治,顿时变成了杀人的利剑。
治病需要从根上治,文人都是软刀子,皇帝与太后又何尝不知症结在哪里,只要把他们的幌子给扯下来,导/火/索消失,再加以安抚,这事或可转寰,可合懿写在脸上的愁苦总一次次让他们无从开口。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合懿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知道自己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便不可能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伤春悲秋,她从泪眼朦胧中看向太后,嗫嚅地问:“如果不提和离,朝臣们是不是就没有借口再争执了?”
第17章 空折枝
风卷残云,化雪逢春。
敏德宫的那株歪脖子树又延挨过一年寒冬,树下本挂了两个秋千,但合懿之前派人给树底下的土壤里埋了点肥料,估计是埋得不够深导致味儿有点大,于是那秋千也没人再去坐了。
合懿也挪到了书房打发时间,桌案上有刚写完的字压在镇纸下头,被旁边菱花窗灌进来的风吹得纸张哗啦作响。
这会子大正午,吃过饭她有小憩的习惯,但今日想来是睡不成了,刚进里间,外头便有婢女挑帘子进来,道:“太后娘娘让公主去永安宫一趟。”
合懿问:“说什么事了么?”
婢女答:“是封老太太与封夫人来了。”
莫不说人生无常呢,合懿曾设想的封老太太披上诰命服在她母后跟前哭诉心愁要求和离之事,如今完全倒了个个儿。
这半月来,皇帝天天顶着刀子上朝堂,封家又何曾有一天安稳过,旧臣派咬住封鞅不撒口,哪怕封鞅退步请辞亦于事无补,新臣派又火上浇油恳请皇帝严惩合懿以正教化,消息传到公主府,封鞅急火攻心当即病如山倒,封家怕他有什么好歹,也怕皇帝决意护短就此一意孤行放弃封家倒向旧臣派,如今前来进见,便是为请合懿回心转意,就此息事宁人而来。
合懿踏进永安宫的大门时,所有人都在等她。
太后出身将门绝非草莽之辈,封老太太德高望重亦没有怠慢的道理,教人奉上茶水坐在同一间屋里说话仍是一派和气,太后此前却未曾提及合懿昨晚说过的话,是尊重合懿自己的意愿,也是存了想看看封家的态度是否真挚的意思。
合懿缓步进入殿中,刚绕过九叠屏风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朝她飞奔过来,一把搂住她,又是笑又是哭地喊,“主子,我可又见着您了!”
“松青?”合懿被她扑晕了头,怔住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嫣嫣地笑,眼睛都给笑红了,“你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都怪我没用,以后没人能再把你带走,你放心……”
两个姑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见面叙旧便似旁若无人,太后瞧着只摇头笑,遂唤合懿过去见礼。
合懿这才转过视线,东面的主客座上是位端庄慈目的老太太,鬓发染霜但收拾得十分妥帖,钗环不多却尽显体面,额上束两指宽褐色抹额,穿墨蓝色宽大织锦诰命服,正温温然笑望着她。
她是头回见老太太,听太后的话遂过去乖巧见了礼,便坐在太后身边,不再开口。
这场景着实诡异,明明已经嫁过去半年多,如今商议的是和离之事,气氛却像是双方头回议亲,让她觉得莫名别扭。
老太太倒不往心里去,仍是满目慈爱,“松青是几个月前世卿遣人送到宁园的,我那时还不知她是公主的丫头,只觉得小姑娘伶俐可爱便让她到身边伺候,后来越相处越喜欢,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公主还有一层渊源,人都说底下人性子随主子,如今见了,公主果然也是一样的惹人疼爱,可惜我族中嫡亲子孙皆没有这般大小的姑娘,太后得女如此,委实让人羡慕。”
太后也不推辞,含笑应了,“这丫头别的好处称不上,唯独是孝顺,当初出嫁惹得她父皇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泪,若非现在旧疾复发,眼下哪肯就在温泉宫里干坐着,倒是叫那帮子反了天的净给他闺女委屈受。”
她略顿了顿,话锋一转,“也辛苦世卿被逼请辞又落得骂名,当初若早知今日这结果,想必她父皇无论如何也不会下那道赐婚旨意了,闺女留身边一辈子,也好过现下看她每日愁眉不展,徒添烦恼。”
“太后说得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下降封家原就是我封家的福气,世卿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心头最是柔软良善不过,只是他自小就是个古板性子,不善于表达,此前听闻有朝臣进言攻击公主便立时急得病倒了,想他心里也定是舍不得这缘分,俗话说唇齿之间尚避免不了磕碰,何况他们少年夫妻,自己都恐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哪里能指望他们会明白对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能遇见都是缘分,若因为一些龃龉而轻易分离,怎能不教人倍感惋惜。”
话都是避重就轻地说,太后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诚意,面上遂有些不悦。
“老太太拳拳慈爱之心本宫并非不能体会,但若是二人同室相对却终日形同陌路,状若寒冰,那又有何缘分可言,既然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倒不如及早结束,免得害人害己。”
合懿静静听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她知道母后的意图,也知道其实和离这件事到如今已经是不成了,但母后说会再想办法,让她只需要在公主府多忍耐一段时间便好,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她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毕竟当初要死要活非要嫁过去的是她,如今惹出这么大祸患的也是她,还有什么资格和爱她的家人讨价还价,她如今只希望朝堂上早些平息下来,别再让阿玦操心这些闲事了。
许是太后的话重了些,合懿又是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封老太太心下暗自叹气,朝儿媳妇看了眼,眸中有些无奈。
封夫人垂下眼迟疑片刻,忽然起身几步,福了福身子,却未向太后而是朝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