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仆从叫阿福,是江承乳母的亲儿子,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那么些年全靠着江承从京都寄来的银钱过活。江承来瑜州以后,让他拿着地契田产去别处好好过日子,他不肯,因发不出声音,急得比划着手要留下来照顾他。
江承身子已然很不好,终日困倦不知世事,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也就应下。如今毒发的愈发频繁,横竖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死前还能有个真心待他的人陪着,也挺好。
吊命的药他尽数留在京都的宅子里,走时一样也没带。倒不是他故意等死,如今病入膏肓,吃了也是白费,总归活不成,不过时间早晚,多喘口气罢了。断了药,他身子衰败更厉害,常没什么预兆就昏过去,好几回倒在地上一夜才让阿福发现,身上磕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后来连床也下不得,疼得厉害了就咬着胳膊熬,咬得满嘴是血,再后来连胳膊都没力气咬了,痛得狠了不过抽搐几下,躺在床上跟个被人撕扯坏了的破布娃娃一般。
阿福不晓得内情,急慌慌跑到医馆给他请大夫,瑜州地界儿小,一连几个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毛病,只一味给他开些养气补身的方子。
江承胃肠早给折腾坏了,东西压根儿吃不下多少,更不要说那些腥苦的药汁,他不喝,阿福就泪眼婆娑地端着碗在他床头候着,给他气得直笑。然而每每喝下去不过小半碗,便又全吐出来,呕得一张脸蜡黄,气儿都要喘不上来。那以后,阿福再不敢劝他喝药了。
梁晚看着小仆从拿手一点一点儿给她比划这些日子江承遭的罪,心里疼得和被人掐烂了再往地上踩似的。
到了晚上江承又毒发了一回,总算让她真正瞧见。
疼起来整个人都发抖,单薄的身子陷在棉被里头一个劲儿打颤,他自来了瑜州后风寒就没好过,成日里发低烧,要把身上的活气儿都给熬没。这会儿乘着毒发,浑身又烫起来,骨头都要烧化,他四肢百骸都被砸碎了似的疼,消瘦的脸上惨白惨白,颊边又浮着艳丽诡异的红潮,分明极痛苦,打起寒颤根本止不住,难受得几乎快痉挛,偏他咬着唇不肯吭声,下唇都要给咬烂了,也没喊过一句疼。
他散下来的长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颊上,混着许多发灰的白发,更将他衬得憔悴不堪。江承痛得喘息都艰难,人没力气,冷汗却一身身的出,屋子里本就不多暖和,衣衫被褥被浸得湿冷,他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从前许多回,便都是这样一个人熬过来。
梁晚忍着心酸将炭火烧起来,又怕他这样下去脱水,不得不拿小勺子喂了些热水。才喂了一口,他便呛咳着吐出来,因太过虚弱,咳声也断续着十分小,咽不下去的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适地动了动,疼得下意识发出声呜咽,又死死压下去,轻一阵重一阵地喘息,梁晚心疼地去亲他的额角,哄道:“疼就喊出来,江承,不丢人……”
他唇瓣上被自己咬得尽是血口子,微张着吐出微弱的气息,却怎么也不肯再发出□□。梁晚只得喝下一口水给他渡下去,又慢慢抚着他喉咙才让他咽下,他从前亲她脸颊时,唇柔软温热,如今却干枯得像晒过的干花。
再抬起头来,正撞进一双黝黑的眸子里。
江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沉沉地看着她。他似是并未完全清醒,然而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微张了张唇似想说些什么。
梁晚一惊,忙握住他苍白无力的手,有些小心地凑近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她想过了,无论江承想要什么,她都给他。就算他恨她怪她要她这一条命,她也赔给他,没有半句怨言。梁晚温柔而希冀地望着他,她盼他说出什么要求与命令来,只要他让她做,她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然而他只是轻轻皱起眉头,面上显出一点儿疑惑来,问她:“爹娘…来接承儿了么?”
梁晚当即愣住,仿如让人兜头泼下一盆子雪水,冻得浑身发麻连知觉也没有了。床上的人半睁着眼睛神情有些木然,他什么也没说,却分明让她看出拼命藏起的委屈与茫然,一时间心口酸涩得几乎要让她哭出声来。
梁晚勉力扯出一个笑同他道:“来了,他们马上来接承儿回家。”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梁晚俯身啄了啄他的唇,哽咽道:“没有谁不要承儿,他们都很喜欢承儿,承儿不爱在凉州待,我们就再不来了,我们回京都,我们回家,爹娘弟弟还有晚儿,都等着承儿回家呢……”
江承闻言,没再说什么,轻轻抿了抿嘴角,好半晌,才垂下眼睛小声道:“好……”似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梁晚眼眶酸得发胀,她胡乱抹了把眼睛,蹬掉鞋子爬上床将江承搂在怀里,抱着他道:“承儿好好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回家,我陪着你,不怕。”
江承骤然被她抱住,半分挣动也没有,只畏寒似的又往她身上靠了靠,乖乖闭上眼睛,咕哝了一声沉沉睡下去。
梁晚摸着怀里人嶙峋的病骨,想起从前他多少回被江府人指着骂灾星,被她母家关在府外骂畜牲,被下人们暗地里骂小人祸害,被生意场上的人骂冷血无情……他也是人,他也会难过会委屈会流血,可他从不说,他们就以为他真的不会疼么?
承儿不怕,往后梁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没有人,敢再不要你……
☆、八
江承真正醒过来是在第二日早上。
他病得久了,难免有昏沉糊涂的时候,昨夜里神思恍惚间竟仿佛见着梁晚。其实他方来瑜州那段时日,常梦见梁晚,有时是痛得狠了,有时是烧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便总瞧见有个小丫头站在床边儿瞧他。
小丫头生得好看,大眼睛,樱桃嘴,扎两个团髻,就搁那儿一站,也不说话,乖乖巧巧的像个瓷娃娃。
江承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想去牵她的手,那时他还有力气起身,然而他刚一动作,小丫头就受了惊似的往后躲,他再去看,人影已跟阵雾似的散了。
再后来,他就不肯梦她了。
何苦在梦里还给自己找不痛快,人家嫌他,他早该心里有数,总这样,没意思。
是以他醒来见到梁晚抱着他哄孩子似的来贴他的额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皱着眉头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跟刚吞了把沙子一样。
梁晚见他醒了,不多奇怪,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不同夜里那般烫以后,才安下心来,不顾他恼怒的面色,啄了啄他的鼻骨正色道:“我来接承儿回家啊。”
江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看见梁晚笑眯眯的眼睛够,才醒过神来,不由偏头闷咳两声道:“你说什么胡话,还不回家去……”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却还不管不顾地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梁晚忙扶着他倚在床头,他这儿连个大些的软枕也没有,瘦得脊骨凸出的背就那么靠在硬邦邦的床栏上,她看着都硌得疼。
江承似要把肺都咳出来,最后好容易平复下来,颤巍巍拿手捂着嘴,避开她的胳膊不肯教她碰。梁晚见他如此固执,便也不说话了,只红着双眼睛看他,把他盯得彻底没了脾气。
梁晚抽噎着把他的手拽下来,那指骨修长却细得厉害,不自然地微微蜷缩,她把他无力的手指掰开,里边儿苍白的掌心上一团鲜红。
“江承,你就是嘴硬,”她拿帕子一点点拭干净他手心的血迹,带着抽噎道:“你分明就是想我陪着你,想我和你在一块儿,想我抱着你哄着你疼着你,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你说是不是?”
是,他当然这样想过,他从娶她那一日就这样想过。
他看着梁晚满脸的心疼,几乎就要这样承认。可他稍稍偏头向下看去,垂在身前的黑发里灰白斑驳,刺眼得他几欲作呕。
他忽地收回被她捧着的手,勉力坐稳,由着自己靠在床栏上,有些不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看着梁晚愣怔的神色,作出恍然的神情,似询问道:“你同我说这些,是在求我对你做些什么吗?”倏尔,他又顿了顿,可惜极了的模样,嘴角勾起个讽笑来,“不过我如今又丑又病,不过废人一个,恐怕不能如你所愿,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