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九月初,新加坡的早晨气温微凉,非常清爽。
Mark一直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现在有点焦躁,就好像经历了一场痛苦的马拉松,终点就在面前,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总担心下一刻医生会出来告诉他,Eduardo情况又恶化了,必须继续留在重症监护室。
毕竟这种反复无常的情况在最初的十天里经常发生。有时候Mark只是累得打个盹的功夫,医生就跑出来说Eduardo又出问题了,要抢救,要做手术,要检验,要这样,要那样。
Mark曾经一度对重症监护室的那几位医生产生恐惧心理,就怕他们从ICU里一出来就把目光投向自己。因为医生们一般主动找Mark或Alex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没来由地,Mark忽然想起八月那通打断他工作的电话。
其实那天的事情Mark记得不太清楚。
只是来电显示上清楚地亮起Eduardo的名字,他以为是Eduardo给他打电话,心情瞬间就愉悦起来了。
可是一接通,电话那边Donna带着哭腔的一声“Zuckerberg先生”,直接把Mark给叫懵了。他立刻就敏感地意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还没等Mark做任何心理准备,Donna就说:“Saverin先生出事了,有人在十字路口把他撞成重伤,现在正在抢救。”
很难用现有的任何一种语言精确形容这句话的可怕程度。
他价值几百亿的大脑有五秒的空白时间,没办法对Donna说的话进行信息处理。Mark甚至连她口中的“Saverin先生”是谁都不能正确解读,还有“车祸”和“重伤”的字眼,听上去同样非常陌生。
Mark没法呼吸,他用力吸气,可是周围的空气变得非常稀薄,可能由于缺氧的缘故,整个办公室都在天旋地转。
Donna在电话里哭,因为Eduardo失血过多停止过呼吸和心跳;Felix在电话外说了什么,因为他很担心Mark,但是Mark对情绪开始不能产生反应。
他的理智迅速夺回行动指引权,Mark立刻布置自己紧急离开的各种工作分配与授权。
他看上去冷静得可怕,谢丽尔和布列特很快就来到他的办公室,克莱德曼和戴维也被Mark在去机场的路上搞定。
他理智得可怕,条理清晰到不近人情,好像对噩耗无动于衷。
很多人以为情感是爱情的唯一表达形式,但不是。
对Mark来说,理智才是爱情的表达方式。
他有多爱Eduardo,现在就有多理智;就像他有多爱Facebook,当年踢走Eduardo时就有多理智一样。
Mark当时唯一的情感反馈大概是一种类似旋转带来的恶心感。
这种感觉一直都在,持续到Mark登机,坐在前往新加坡的航班上。起飞几小时后飞机遇上气流,他终于忍不住在飞机的洗手间里大吐特吐。
先是当天吃的东西,然后是水,再然后是胃液灼伤喉咙。
他一边吐,一边想,Eduardo从手术室出来了吗?还是死神已经带走了他?
于是Mark开始思考最坏的那种情况:如果Eduardo死亡该怎么办。
并不是那些庞大的资产或Eduardo的公司,或Facebook的股份,或没完没了堵都堵不住的媒体舆论该怎么应对。
不,都不是这些,而是Mark该怎么办。
到这一刻,Mark的情感才卷土重来,像洪水决堤一样,在小于一秒的瞬间里,彻底冲垮了Mark。
接下来整个八月都是反复无常的噩梦。
医院在和死神抢人。
如果生命是一次诉讼,所有人都在为了Eduardo的“死刑判决”在一次次上诉。
死神这位法官无疑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锤下最终判决,立即执行死刑。
Mark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煎熬过,医疗团队和Eduardo都很努力,他们在进行一场战争,而Mark在外面除了祈祷外束手无策。
将近一个月,尽管赢得很艰难,但终归是赢了,Eduardo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死神放下判决的锤子离席。
上午将近11点时,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打开,Eduardo被推出来了。
Mark立刻站起来,他把目光投向他的爱人,他从死亡之地凯旋而归的英雄。
躺在病床上的Eduardo看到了他,“Mark。”
他很久没有说话,声音嘶哑,而且因为虚弱,说出的话几乎等同气音。
Mark走上去,握着他的手,“我在。”
Eduardo有些费力地冲他笑了笑。
医护人员推着他的病床往独立病房去,Mark一直陪在Eduardo身边。
医院给Eduardo腾出了一间独立病房,宽敞、明亮,还设置了护理人员的单独休息间。
Eduardo的父亲母亲等在独立病房里,Eduardo被推进来时,Paula眼睛都红了。
Mark主动离开Eduardo身边,把空间让给医护人员和Eduardo的父母。
他坐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安静地看医护人员给Eduardo调整床位和医疗器械。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随后是护理人员与Eduardo见面,之后Eduardo的父亲和母亲低声和他说话。
Mark知道他应该回避,但是他不想。何况Eduardo的父母也没有让他离开,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坐到那里去了。
这段日子,Saverin夫妇和Mark只有最低限度的接触,仅限于见面时的问好和一些关于Eduardo的简单交流。
他们不会对Mark表现出任何不礼貌的拒绝行为,相反,Paula倒是礼节周到极了,不过Mark倒是很明白,一丝不苟的礼节代表冷淡和疏离。
Saverin夫妇和小儿子说的是葡萄牙语,Mark一句都听不懂。
或许正因为知道Mark不懂葡语,所以Saverin夫妇才没有要求Mark回避。
以前Eduardo几乎不在Mark面前说葡语,尽管这才是他的母语,但只要在场有不懂葡语的人,他就绝不会说,哪怕跟他对话的人也懂这门语言。
Mark当然听过Eduardo说葡语,是在给家人打私人电话时。Eduardo说葡语比他说英语还要软糯,好像他嘴里是含着点什么似的,可能是笑意也可能是温柔。
他其实挺喜欢听Eduardo说葡语的,特别是他们做爱时。
Eduardo有时候会冒出一点葡语的呢喃,不过从来不会告诉Mark那些黏软的词是什么意思。
如果Mark问他,他总是会笑着拒绝,“不告诉你”“只是语气助词”等等,再问,Eduardo就会用吻去搪塞Mark了——这种做法对Mark Zuckerberg而言简直攻无不克。
但Mark也有应对的办法:他不能让Eduardo告诉他那些葡语词汇的意思,但能让Eduardo说出更多好听的葡语。
Mark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Eduardo,Eduardo就在距离自己不到5米远的地方,但Mark得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念他。
医生说Eduardo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适量地喝水和进食了,但是因为大半个月他都滴水未进,肠胃也罢工太久,无论怎么样,都只能先从流食开始。
Saverin夫人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小儿子喂了点水。
Eduardo咽了一小口,感到有点吃力。
他撤掉喉管还没有几天,之前那根管子一直在折磨着他,它日日夜夜地横亘在他的喉咙里,即使撤掉后,Eduardo总还错觉它的存在。
他的喉咙可能被磨损,吞咽的时候感到疼痛,但这不妨碍Eduardo感受甘甜的液体从舌尖流淌过仿佛干燥裂损的土地似的喉咙带来美妙感觉。
那一小口水像生命的源泉,所过之处开始恢复生机。
咽下那一小口水后,Eduardo感到反胃和想吐,但是他忍耐了下来,并极力不把这些不适的感觉表现出来。
Paula耐心地等待着,看Eduardo似乎缓过来后,又温柔地问他,“亲爱的,还要吗?”
Eduardo小小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
Roberto没有怎么说话,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妻子照顾孩子,偶尔说上几句话。
Mark对Roberto非常没有好感,哪怕是在素未谋面的哈佛时代。
他知道Eduardo那时候有点Daddy issue,而现在Mark看来,Roberto多少在某些方面与自己有相似之处,特别是自己越年长,越明显,比如表现出的不近人情的理智、克制、专横、权威以及严厉等。
Mark一直想不通,Eduardo这个哈佛高材生,为什么对那次吵架反应如此过度激烈。
后来Mark明白了。Eduardo总是苛刻自己一样努力,想要达到父亲的要求,选修必修门门课程都要做到拔尖,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凤凰社、投资协会,除了成绩外他还要拿出更多能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