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囚徒,终生都不得出。
玉宇琼楼深深处,在云海遮断的连风声都不肯轻至的地方,有一座绵延望不见尽头的黑海。岸边累累礁石,有万千锁链在暗沉中发出银亮的寒光。
南广和于空中微滞,双手不自觉地勾了一下,拳心内指甲掐入玉雪般的肌肤,顷刻间便留下印迹。
叶慕辰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立刻随他一道停下振翅的动作,人在空中翻转,将广和抱了个满怀。
两人在空中相拥翻了个旋,背后双双翼翅在阴沉天色中盛放出华彩。
黑海上方,无月无星。便连那头初生的小凤凰,也惊恐地蜷曲指爪,奋力将脑袋扎入两人怀抱中间,似乎想要重新回到广和的衣襟内。
叶慕辰剑眉一挑,顺手将这头小凤凰安在了自家光溜溜的肩头,随即低下眼帘轻声问广和:“便是这里了吗?”
南广和长长的两排羽睫剧烈颤抖,在脸上投下两排纤长的阴影。指甲不断掐入掌心,恨不能将肌肤刺破,掐出两道血来。
叶慕辰忙将他双手包住,凑过去轻吻他的眉间,如同哄一个孩子那般轻声诱/哄道:“殿下,臣在这里。臣陪你一起。”
南广和周身也颤动的厉害,只顾在叶慕辰怀中发着抖,声音亦破碎不成词句。“叶慕辰……”
他唤他。
叶慕辰于是知道,三千年前囚禁了他家殿下,以缚仙索捆绑后押送的炼狱,便是这一处黑海炼狱。
三千年前,凤宫中朱雀上将陵光遭灭天剑一剑斩断半身,后又经天火焚身,陨落于三十二天尽头处的白玉天阶。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于此刻的叶慕辰而言,都一无所知。
他只在那头幻兽阿寂的眼眸中见到了当日在他陨落之际,他家殿下自剜其心片段的完整还原。当时他心疼到恨不能将时光倒流,重回至三千年前,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因了一个月前少年凤帝的一句驱逐,便自此默默地厮杀于战场之中,茫然而又无望地打着替青鸾复仇的旗帜,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在战场上。
倘若时光倒流呵,他情愿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内,日夜守护于凤帝身侧,寸步不离。与他心爱的这个绝色少年郎一道生,一道死,成为永世的爱侣。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家殿下也不会傻到叫崖涘那厮骗走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
于是叶慕辰抱住南广和,缓缓地在云中降下身形,直至黑海边的礁岸。一座座嶙峋礁石在海中拔地而起,如同一柄柄凌厉出鞘的剑锋。有浪涛拍岸,在暗沉光线中泛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依稀仍有浑浊的血迹。
成千上万条银亮的锁链自礁石边一直伸展至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中,伴随每次浪潮拍岸,锁链簌簌发出振动声。
南广和浑身紧绷如同一支离弦的箭,长长羽睫不住轻颤,良久,才在叶慕辰怀中抬起头,昂起下巴轻声地道:“叶慕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我说与你听,当年,于你坠落于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后,身化赤金色星魂后,这三千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我都一一说与你听。”
叶慕辰踟蹰片刻,随即沉声道:“不必了。”
他怕引起广和不悦,又补充道:“如果那些事情会令殿下你觉得不快活,便无须再提起。臣只恨当年没能留在你身边,平白叫你受了这许多苦楚。这一切都是臣的不是!”
“却与你又有何干系!”南广和却一把推开他,自他怀中离开,独自站在黑暗的海边,凉薄一笑。“这是孤的罪与罚,是吾毕生之耻。你又何须往自家身上揽罪过?”
叶慕辰张唇,唇瓣蠕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答他这句话。
南广和垂眸,朱红色长衣尾摆浸泡在海水中,在暗沉光线中瞧不清眉目。只听他说道:“三千年前,于你陨落之后,孤叫此方天地拿走了一颗心……”
“不需如此的。”叶慕辰的心又揪起来,疼到无法呼吸。他冲到广和身边,执起他寒凉如冰雪的手,又心疼道:“那些漫漫长夜,都过去了。殿下你无须都一一说与臣知晓。”
南广和笑的奇异,唇边似乎挂着笑,眉眼低垂,语声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他一字一句地与叶慕辰道:“不,这些事,迟早都需说与你知晓。”
随后他再次推开叶慕辰的双手,孤身又朝海水中走了几步,直走到那一座座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脚步停下,于黑暗中回头朝叶慕辰笑道:“你瞧,就在这里!三千年前,他们以缚仙索捆了我,将我投掷于此方炼狱中,这万千锁链呵——”
他说着信手提起一条银色锁链,锁链在风声中摇晃出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
南广和手提锁链,站在海水中,回头朝叶慕辰道:“就是于此处,孤遭那万千锁链穿心,青丝沉入海中,羽翼折损,凤身染血。”
“叶慕辰,他们锁了我,夺去了我的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然后将我孤零零丢在这里。日日夜夜,耳中是咸湿海水倒灌,眸中是流不完的血泪。”
南广和突兀地昂起头,大笑了一声。手中锁链簌簌摇动个不休,无月无星,黑色海水无休无止地拍打岸边,迅速将广和一身朱红色长衣染成不祥的暗赤色。然而他却似毫无知觉一般,脚下漫然踩着这蚀骨的海水,灵体中泛起一层层遭侵蚀的赤色斑斓,一双凤眸染血。
时隔三千年后,南广和再次回到了这座黑海炼狱,于此处黑暗中只觉出无限的孤独意。
“叶慕辰,陵光呵——”南广和笑到眼角泛起了泪花,仿佛又再次置身于三千年前,在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里,见不到日升,也永没有月落。在这一切都停滞不前的炼狱,海潮中便连一块浮木都升不起。
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站在黑海中,华美的七彩羽翼尽皆折损,眉目中永久只有孤寂。
是日日夜夜。
是岁岁年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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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如斯1
三千年前, 凤帝奔赴至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尽头处,双手仓惶地试图拥抱那阶下散成星魂碎片的朱雀陵光,然而却只揽住碎成一地的赤金色的梦。
凤帝自剜其心, 瞬间从十三四的少年郎, 变成沧桑中年。
鬓边染了霜华。
凤眸中第一次, 因了此方世界、因了除却自身外的另一人、因了他所主动肩负的千万羽族的性命,出现了慈悲神色。
以换取众羽族的命为代价, 为了替此方世界留下一线生机,也是想替星魂散尽的朱雀陵光博取那渺茫的回归九霄青空的希望,这头来自异界时空的凤凰儿, 毕生以来头一遭儿, 承担了这个世界赐予他的因。
众生畏果,他独畏因。
一因起,果报繁生。
于是一向风流散漫的凤帝再也不是少年郎。
被驱逐出三十三天外那座琉璃金顶的凤宫后, 凤帝成了一个没有名姓的卑微散仙, 他麾下万千子民尽皆遭到驱逐,纷纷转入六道轮回。没有子民, 没有了无上荣华, 只身在南天门外, 守护着那两道华表,见每年自下界飞升上来的凡间修者们,以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然后朝他拱手道, 这位仙人,不知贫道该去何处报牒书?
凤帝便微撩起眼皮, 以那双绝色的丹凤眼瞥来人一眼。
来人往往悚然而惊。
原因无他,只为这个周身落拓气息的散仙瞧起来分外不起眼, 但那双眼眸,却依然清亮的仿若诸天星辰。
凤帝见来人吓到,便会更加懒散地屈起一条腿,随口道,沿着南天门一路往北,自有通天路在前方。尔只需沿着白玉阶梯一路走下去,待再也走不动也无法再前行的时候,那一层天便是你的极限了。只需在那处停下,然后自有那一层天的使官来接你。
随后便可以登记造册,正式成为仙官了吗?来人多半会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唔。凤帝又继续垂下眼皮,不再多话。
历年来飞升上界的凡间修者都无人接引,也不知当了帝尊后的崖涘心中是如何想的,居然将他遣散至此处。有时候凤帝想,还不如索性将他也打入轮回呢!那样,至少他还可以逃脱这天界不生不死的苟且,或可去凡间转一转,见见那些传闻中的痴男怨女,没事儿的时候泡一壶茶,支起耳朵听凡间将军们为了家国天下是如何浴血沙场,再学一学爱恨不甚分明行事也颇为昏聩的凡人,做个闲散的无所事事的看客。